在距離這裡不到五十步的地方,正有一隊滿載的人馬往回走,不時有陣陣笑語被林間的風捎過來。他看不到,但他的耳朵能清楚地分辨出每一個聲音,在那些聲音中,有一個人像是宣紙上墜了一滴朱墨,頃刻間就蓋過其他所有。
越星。他喃喃地念著這個字,感覺喉嚨裡要泛起血腥的甜意。
“越星……!”
當年拜入恩師門下,宮中舉行的宴上他匆匆一瞥,正望見人群中的杜家長女杜淩瑤。
那時她剛剛入仕,身上還不是紫袍,頭上簪幾朵紅梅,像是刀刃甩出去的血珠子一樣豔。他看她,幾乎忘記了自己是在哪裡,在做什麼,她意識到他的目光,也瞥回來,帶著可愛的傲岸。
那一刻,商安時就知道自己完了。
一日為師,終身為母,他這個可恥的學生卻喜歡上老師政敵的女兒。有好幾次商安時幾乎是自暴自棄地湊上去,語無倫次地與她搭話,或是手忙腳亂地把一盞新得的彩燈送給她。
他希望得她的冷眼,被她嘲笑,呵斥,叫一盆冷水澆滅他這胸中燃燒的火。可杜淩瑤總是挑起眼角,笑眯眯地從他手裡接過東西。
“哎呀,難為你有好東西都想著我呢。”她說,“咱們也算是親近的朋友了吧?”
“家母和右相年輕時也是好友呢,現在朝堂上拌兩句嘴是形勢所迫,總得做個樣子給聖人看呀?咱們這些小輩就不要往心裡去了。”
她一直沒有結親,雖然身邊總是有漂亮的少年郎,但哪一個都沒長長久久地留下。於是他心裡的火就總是不熄,不時從喉嚨裡竄出來灼得他生疼。
今年秋獮,恩師叫他在馬球場上好好表現,事情結束了她會帶他去見聖人,商安時就知道一切已經了了。
老師沒有兒子,但需要一個可靠的助力待在宮中,他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多學生裡偏偏是他被選中,但他沒有忤逆老師的勇氣。
他只能帶著今秋最好的獵獲,在所愛不遠的地方一次又一次地徘徊。
那些駿馬從他面前過去了,他清楚地看到杜淩瑤就在最先。她今天穿著一身赭色的翻領胡服,領子卻是很亮的姜黃色,上面有鮮豔的花紋,秋天的日光一照,她簡直耀眼得讓人看不見別的什麼東西。
商安時愣愣地向前幾步,那些馬匹的聲音就放緩了,跟在杜淩瑤身邊的人停下,一時間幾道微妙的目光砸在他身上。
杜淩瑤也勒了馬,含笑低頭看他。
“越星!……好巧,好巧。”他訥訥地說著,舉起手給她看自己手裡的獵物,“好巧和你遇到了,呃……那個,我打到了幾只毛皮還不錯的貂,想……想……”
舌燦蓮花的嘴吐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他好像在幾息之間變作了一個稚童。杜淩瑤心情很好地伸手出來撥弄了一下他手裡的貂兒,卻沒有接。
“再說吧!”她說,“今天午後有馬球,等打完了一場,你那時給我也不遲。”
她笑著看他:“等那時見。”
馬匹匆匆而過,捲起滿地揚塵,商安時捂著胸口,只覺得那揚塵紛紛揚揚地砸在了他一顆心上。她是什麼意思?她是在等著他馬球場上的表現嗎?青年拎著貂兒魂不守舍地向馬走去,全然沒看到草叢裡遊過一條赤色的蛇影。
午後校場被清理了出來,侍衛們以掛著彩綬的旗子為標,圈出一片跑馬的空地。剛剛從獵場回來的少年們略微歇了口氣,又牽出預備下的好馬,拿起月杖,預備在馬球場上一較高下。
杜煥郎把兩側的頭發結成小辮梳攏上去,額前戴了一條豔色的抹額,他一手牽著駿馬一手拎著畫杖走向場中,驀然回首望見封赤練正看著他,旋即露出一個帶梨渦的笑容。
他笑起來時有兩顆尖尖的虎牙,看著真像什麼吃肉的小動物。
另一邊剛剛回來的商安時有些心不在焉,旁人遞給他畫杖他愣了一陣才想起接過來。
“師弟,師弟?”有同門在旁邊叫他,“你可是被暑氣侵了?要是不舒服,你就去歇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