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很平靜,他就是在那個時候有了小女兒阿清。子慶也是在那個時候結婚的,娶的是點墨齋主人的三姑娘,他還養了幾籠子鳥,每天早上都要提出去溜溜。
太平靜了……
就那麼樣,平平靜靜地過完剩下的日子,也沒什麼不好的。他想,這樣挺好。他在心裡跟永澤說:我現在過得挺好,子慶也好,大家都好……
只是,那個時候,他以為,就那樣了。
六五年的時候他突然覺得有些不對了。他的大兒子吳士昌偷偷地改了名字,叫吳正紅,還在銀行裡貼他的大字報,他都裝做不知道,一天一天的混著日子過。
士昌那個時候早就不上課了,趁他不在,就在家裡翻箱倒櫃。永澤的字畫他藏得很隱秘,居然也被士昌翻了出來,一把火燒掉了。他回家以後才知道,氣得發抖,就把士昌狠狠地抽了一頓。士昌那時候正是血氣方剛,哪裡肯讓他打,竟然一把推開了他,就這樣搬到了學校裡去。
六八年春天的時候,士昌居然帶人把子慶拉出去鬥。子慶的妻子當時已經有了八個月的身孕,居然也去護著子慶,結果慌亂之中被踹到肚子,就那樣流了産,後來就瘋了。
下半年的時候,時局就更混亂了。總有這派那派的抓他到各處去鬥爭,士昌所在的那派也曾經抓他過去,他的腿,就是在那個時候被士昌他們打斷的。
傷成那樣,不能再遊街了,他就被士昌那派關了起來。
那時候,只有子慶來看過他。
子慶隔著窗偷偷地遞給他一碗水,小聲地說:“爸,快喝。”
他的眼淚,刷得一下就流了下來,他原本寒透了的心,被子慶悄悄地溫熱了。
子慶又偷偷地找了人來看他的腿,雖然接得不好,但畢竟是接上了。
子流的死訊他是那時才知道的。子流在青海被鬥得很慘,所以跳樓自殺了。
那時侯各個造反派之間鬥得很厲害,他因為腿傷,所以還有些自由。他慢慢地開始留心了,計劃著要出逃。
他等了有一年多,終於等到了逃跑的機會。
在逃跑之前,他曾經試探性地問過子慶,“子慶,你和我一起走吧?”
子慶站在門裡面皺著眉看著他,那雙澄清的眼睛看得他忽然害怕起來。這麼多年了,只有人心是他摸不透的,要是子慶去告發他,他就真的只能去投黃浦江了。
那是個是非混淆,黑白顛倒的年代,人人都被熱情和瘋狂沖昏了頭,蒙著眼睛向懸崖邊上走,他想,怎麼變成這樣了呢?
連士昌,他的親兒子,都瘋了……
如果活著只是為了受辱的話,那他寧願死。他活著,只是想替那個人看看,看看那個人用生命換來的一切,看著人們過著平靜而且祥和的日子,而不是為了看清楚人性原來是如此的骯髒和惡毒……
“你沒錢,不好出去。”子慶轉身回了屋,取出一個包得很嚴實的小包袱。子慶細長的手指很快地剝開那包袱,遞到了他的面前:“前幾年政府發我爹的撫卹金。……爸,你走好,我就不送了。”
他輕輕地關上了門,屋裡唯一的煤油燈也吹熄了。屋裡突然響起了女人詭異的笑聲,一陣一陣的,聽得他毛骨悚然,半天才想到,那聲音應該是子慶的瘋子老婆……
子善走不動了,就在門外扶著石牆緩緩地倒了下去。
那夜的月光是那麼的美,他楞楞地望著夜空,幾十年前,也是這樣的夜空。他和永澤兩個人,坐在清涼亭裡,喝著吳媽自釀的梅子酒,互相靠在了一起,看那滿池的睡蓮……
……永澤,你就這麼在天上看著我?
他已經沒有眼淚可流了,他想。
那是他在大陸的最後一個夜晚。
他不能再留在大陸了,也不願意去臺灣。他坐漁船偷渡到了香港,然後找了老熟人,輾轉又到了美國。
就這樣在外漂泊,一直到了現在。
動亂早已經結束了,一些朋友出來了,又有些朋友回去了……
子如是八三年去世的,因為心髒的毛病,在家裡發作,來不及搶救。
……
這些事,他一件一件都說給永澤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