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嬛一愣,聽見身後蘇卷冰輕聲一笑:“這倒巧了。”
是巧。
琅嬛上前微微俯下身,一手撐在膝蓋上,一手摸摸小殿下的腦袋,笑道:“原來是七殿下。”當初她與蘇卷冰出使歸京那日,恰好是七殿下出生的日子。一晃快五年過去,小皇子也長大了。只是自幼沒了娘,又在宮中長大,無依無靠的,難怪會是現在這副怯生生的樣子。
七殿下睜著圓鼓鼓的眼珠子看她,她朝他一笑,隨後站直與宮人道:“日後好好照料七殿下。”宮人唯唯諾諾,她道:“好了,下去吧。”
琅嬛看七殿下被宮人帶回宮闈之中,轉過頭來與蘇卷冰感嘆:“時間過得真快,七殿下都這樣大了。”
蘇卷冰說是:“記得才入京時,蘇繁跟我說起你,我當時還琢磨,十四歲的狀元,幾千年能有幾個?我不如你許多,恐怕得多使些下三濫的手段才能勉強與你抗衡。”他說到這兒不由一笑,“現在曉得你身世,只有更感慨的,十四歲的女狀元,可能千年只你一個。與你恰逢一世,幸,但也不幸。”
她聞言一笑,拿眼去覷他:“那於蘇大人來講,到底是幸,還是不幸呢?”
蘇卷冰坦言道:“得之幸。”
她聽懂他的意思,但唯有一笑。
他亦懂她,不需她再多言語。因為這是奢望,他們都懂得。
既然一早註定了結局,那麼此時,他只想與她相纏得再深些,再久些。
蘇卷冰在心中想。
除此之外,他別無所求。
一路走著,琅嬛與他另提起先帝,談及先帝暴逝,琅嬛嘆氣,隨後眼神暗了暗,“我沒想到陛下當真就這樣去了。”
她側頭看宮殿、宮牆,都是她熟悉的,可這座皇宮的主人卻將換了。她一時又有些傷感,“我是先帝扶持出來的,我至今還記得,那時候第一次站在金鑾殿的階下,是先帝親自牽我走上去的,先帝還說,我與他一定會是被萬世傳頌的君臣。”她眼中染了霧氣,有些哽咽,“可是後來,許多事不由自己,讓先帝與我生隙至此。”
前塵舊事都湧上來。先帝不是昏庸的君王,只是蘇黎兩家手中權勢太重,他為制衡兩家,不得已要壓制她。如她只是一介白衣,君臣一心,或許真能成一朝佳話。可惜她不是,在不損國事之下,她也必須先護著黎家,護著這一門百年的榮光。
君臣一開始就是離心的,還談什麼萬世傳頌呢?
蘇卷冰道:“以後我和你一起走下去。”
琅嬛正側著頭掩飾失態,聽到這話,不禁回頭看他一眼,“你話裡是什麼意思?”
蘇卷冰看向前方,“我知道你此次回京是為擁護大皇子,可如此一來,你必然要與蘇家鬥得兩敗俱傷。不如你放棄大皇子,與我聯手,另立先帝幼子為帝,此後,我為新朝開疆闢土,你留朝中整頓政事,豈不是皆大歡喜?”
琅嬛不理會,只當他說笑。
蘇卷冰正色道:“這十日來,我一直思索這件事情。你我聯手,這並非是不可能的事。”
琅嬛卻笑:“但蘇黎兩家聯手絕不可能。”她看著他,眼裡難得流露出些無奈,“蘇黎世仇,你忘了嗎?”
蘇黎世仇,你忘幹淨了嗎?
蘇父前幾日聽他說起這事,氣得又摔了一件前朝的名物。當時他亦是這樣質問的。
琅嬛的聲音在耳畔:“百年前,邾朝新立,當時名滿天下的蘇大儒攜幼子徒步來降,只求保全被困在城中的一家老小,可是遲了,太宗陛下的傳信還沒到我黎家先祖手中,那城池就已被攻破,我黎家先祖——當時的一代名將宣武公為威懾天下,下令屠城,幾乎滅盡了蘇家全族血脈。其後數年,宣武公在外守疆,而蘇大儒一紙上書太宗,言宣武公有叛國謀逆之嫌,言之鑿鑿,迫得宣武公當即自刎而死,以表忠心。蘇大儒猶不止,接二連三煽動太宗情緒,我黎家一門忠烈,盡數被他進汙言而冤死,只有宣武公二子因身弱入了仕,才免此一罪。”
琅嬛一雙目瞧過來:“這段歷史,你記得吧?”
他記得。
但他卻冷笑道:“文無儒風,武無將膽,又有什麼好叫人記住的?”
琅嬛道:“雖說後人不該非議先祖,但我與你是一般想法。一為武將,卻為自身威懾屠殺無辜百姓,一為文臣,卻因一己私怨陷害滿門忠烈。”她輕笑一聲,帶著淡淡諷刺,“也是報應吧,如今蘇家不出文臣,黎家亦再無武將。”
蘇卷冰道:“你既明白——”
琅嬛打斷他:“正是因為明白,所以才身不由己。”
既為烏衣子弟,享受了這滿門榮光與富貴,他們就得為這門楣做些什麼。
他們都沒辦法去怨懟這段歷史。
再者。
他若不是蘇家人,他不會蒙蔭入官,她若不是黎家人,她亦不需女扮男裝十數年。
她抬起頭,一雙眼亮晶晶的,看向他:“日後如何,皆是生死有命。”
她道:“但至少遇見你了。”
他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