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未看他一眼,既感動他為自己出言,又愧疚他如此為她。若是他知道——她有七成把握,他會驚,會怒,會與她斷交,可絕不會親眼看她斷送了性命——但人心如何,她心中終究是沒有底的,她心裡嘲笑自己,明明是她咎由自取,卻還再去算計友人的真心?她發神站在殿中,耳中只聽徐竟又道:“黎大人自入仕以來,一向勤勤懇懇,從無過錯,陛下若無證據就執意讓黎大人當殿脫衣,必然會教滿朝臣子、天下讀書人心寒!請陛下三思!”
二皇子嗤笑道:“徐大人,她男生女相,你就從來不曾懷疑過嗎?”
徐竟反詰道:“世間萬物無奇不有,難道男生女相,就是二殿下質疑的原因嗎?”
二皇子只覺他愚鈍不堪:“你若知道真相,還能如此護她嗎?她是女人,不是你說幾句話就能否決的。”
徐竟梗著脖子道:“但憑黎大人平日作為,下官就信他敬他。若殿下今日決意如此,先問過我,除非我血濺三尺,否則,誰也休想羞辱他。”
陛下一直旁觀探究著黎未的神色,他心裡也對她的相貌起疑,往日沒人提,也就罷了,可今日一早,二皇子就進宮來找他,信誓旦旦說能確定黎未就是個女人,並且甘願以皇子身份來賭。一個臣子再怎樣也不能跟皇子來比,又因二皇子幾句話攛掇,他就直接召了黎未,想看看他怎麼為自己辯解。但徐竟說得也對,世間萬物無奇不有,男生女相併不能當作憑證來定罪。此時聽他言語偏激,頓時頭都大了,萬萬沒想到會到這種地步,徐竟平日裡悶不吭聲的,竟為黎未做到這步。他嘆氣,徐家是陽城世家,掌一方兵馬,雖說不能與蘇家抗衡,但在南方,算是第一世家,他尚需要徐家的兵力來制衡蘇家,不能毫無緣由傷了徐家人。
他還在猶疑不定間,忽然一陣風刮過,急急沖進來一個人。大公公大驚,護在陛下面前,尖聲道:“何人放肆?”聲剛起,猝然瞧清是大皇子,忙收了音。
陛下被嚇到,又正煩心,喝斥道:“如此無狀,成何體統?”
大皇子先瞧一眼黎未,人似乎還好,略放了心,跪下道:“請父皇恕兒臣失禮之罪。”
二皇子在旁冷笑道:“大皇兄不止失禮,還失態吧!急匆匆不稟自入,是不將父皇放在眼中嗎?”
大皇子低頭道:“兒臣不敢,請父皇明鑒。”
二皇子轉身向陛下告道:“父皇,大皇兄自幼就與黎家兄妹兩人相識,說不定黎未男扮女裝之事,他早知曉!他這樣著急趕來,一定是害怕事情被揭露。”
大皇子斥道:“二皇弟,休要亂說,黎大人堂堂三尺男兒,豈容你置言?”
徐竟也怒道:“二殿下!你此時並無證據指認黎大人是女人,就不要胡言亂語,遮蔽陛下視聽。”
陛下見大皇子急急趕來,又聽二皇子言之有理,心中漸消的疑惑又起了。他看著黎未,尋思了個妥當的方法:“黎卿功重,自然不可折辱,但坊間既然已有了傳言,說卿是女人弄權,為著大國尊嚴,朕必須取證,若不是,坊間謠言自破,朕日後也能理直氣壯替卿討回公道。這樣吧,朕賜卿一套舊衣,讓黃門令陪著你去偏殿換吧。”
黎未袖中的手默默攥緊,果然是,避不開了嗎?
徐竟氣憤,口不擇言道:“陛下聽信挑撥,與那郈國河間王何異!”
陛下不由變了臉色,冷聲道:“黎卿委屈之處,朕亦不忍。但徐卿休再多作糾纏,否則真證實了傳言,朕也不饒過你!”轉頭看向黎未:“黎卿,去吧。”
黎未站著不動,手中拳緊緊握著。
大皇子仍在為她爭辯:“父皇!”可惜陛下絲毫不理會,直直看著她,一定要從她行為看出真否來。
她抬眼看向陛下。這是她十四歲在瓊林宴,賜她狀元紅袍,親自為她帽戴宮花的人,是常說“朕百年之後,卿必為託孤之臣”的人。她心中一直感激,雖有蘇黎世仇牽絆,但亦真心願為邾朝嘔心瀝血,終此一身。這十年來榮寵皆由他而賜,可如今帝王疑心一起,所有恩情都將消了。
時候該到此了。
黎未抿緊唇,半晌後撲通一聲跪下,請罪道:“臣,有罪。”
二皇子終於如願以償笑起來,而陛下聞言驚得身子晃了晃,隨即氣得一把拾起書,狠狠扔到她腳下,怒極而笑:“好呀,好呀,你黎家可真膽大包天,朕與滿朝文武,與全天下被你們蒙在鼓裡整整十幾年!好,真好!”罵完不解氣,又狠狠一拍案桌。其音之響,震得殿內眾人皆一凜。
二皇子提醒道:“父皇,如今訊息尚未走漏,應該先控制住黎家,以防後患!”
陛下點頭,一拍案桌,吩咐道:“去,派兵將黎家所有人給朕全抓起來!”
黎未沒有在意陛下如何處置黎家,因為她來之前已經做好了安頓的事。她現在甚至有些感謝黎小妹鬧和離鬧回家中,讓黎晟不勝其煩一早帶著她娘避到了城外,待他們看到她傳出去的訊息,在城外也更容易逃開。
她只擔心辜負了旁人——
她抬頭去看跪在她前方的大皇子,他低垂著首,一動不動,想必是驚住了吧。他應該能立刻就猜出來,七歲那年,死去的不是她,是哥哥。他與哥哥關系那麼好,突然知道真相,一定很難過。她心裡也很難過,以後不能作為哥哥活下去了,時間一長,誰還會記得他?她胡亂想著,又略側仰了頭去看身旁站著的徐竟,他剛剛那樣為她爭辯,現在知道了她真的是女人,恐怕正為自己不值吧!她滿懷愧疚的看去,正好對他不可置信的目光,但四目一觸上,他就落荒的避開了去,不再理她。
黎未的心直往下墜,舌尖似乎略嘗到了眾叛親離的苦味。
上方陛下一氣吩咐完如何處理黎家,好歹舒緩了些,但目光一落到她身上,想起自己往日給她的殊寵,登時又氣得不行,手指她,咬牙切齒:“給朕把這個人拖下去!先打一百大板,再關進天牢去。”
一百大板,她沒命活著進天牢了。
她嘆口氣,聽天由命。
大皇子突然俯首磕道:“父皇,兒臣亦有包庇之罪,理當同罪,共擔此罰!父皇仁慈,念在她只是一介女子,萬萬經不得如此重的刑罰,讓兒臣再替她擔三十大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