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卷冰聽話湊上去,帷帽輕紗掃過他的臉,弄得他有些心癢,也有些怔。他感覺有一雙微涼的手貼上他的唇,輕輕壓了壓,然後往上劃過他的眼,來到他的眉,細細描繪著。他喉間一動,忍不住垂眼去看帷帽裡面的人,隱隱綽綽,朦朦朧朧,瞧不清相貌。但他猜到她在笑,不知道為什麼,他心裡一柔,唇邊也勾起笑來。
黎未見他一副不自知卻還笑的滑稽模樣,退後一步,默不作聲收了手中墨錠,低聲笑起來。帷帽隨著她身子一顫一顫,他透過輕紗間隙,瞧見她緊緊抿住笑意的唇。
他驀地回過神,猜到她在戲弄他。
他伸手在她剛剛撫過的眉上一抹,低頭一看,果然,指尖上盡是墨痕。他壓下剛才心中的莫名,皺眉低著聲問:“大人這是做甚麼?”
黎未一本正經道:“蘇大人不是問怎麼出城嗎?這就是辦法。”見他還在擦著眉間墨跡,強自忍笑伸手攔住,說,“再擦就成花臉了,旁人會起疑心的。”
蘇卷冰定定看了她好一會兒,黎未就像沒瞧見一樣,毫不在意,等城門開後就負手慢悠悠跟著人群往城外走。
蘇卷冰恨口氣,也跟上去。
出城後,蘇卷冰丟下黎未先去找了一條河。他蹲在河邊看水裡映出來的自己的臉,黎未在他臉上做的戲弄還清晰可見,他又想起剛剛自己的反應——不禁心裡氣惱,但又有一絲說不清的感覺。
他狠狠往臉上潑了幾把涼水,強自把那一點異樣壓下去了。
黎未此時卻心情極好的在河邊慢慢踱步,等他將臉上墨跡都洗幹淨了,才取笑道:“蘇大人,還未收拾妥當嗎?”
蘇卷冰瞥她一眼,站起身道:“走吧。”
他們便往郈國方向去。白日裡,黎未在前問路,蘇卷冰一語不發在後跟著,夜裡他們就投宿驛站或借居民宅。
如此過了十幾日。
這夜走到了峽谷之中,再沒地方能宿下了。
黎未道:“今夜就這樣將就吧。我守前半夜,你守後半夜。”說著,就去撿拾柴火。
蘇卷冰也去,跟著撿了一會兒,他向黎未嘆氣道:“黎大人平生沒出過遠門吧。”
黎未抱著一大堆柴回頭來看,嘴裡回道:“你怎麼知道?”
蘇卷冰放下自己懷裡的柴,走近她,一邊伸手挑挑揀揀,一邊道:“黎大人,這些太粗了,這些又有些潤,都不容易燒起來。”
黎未愣了愣,問:“蘇大人怎麼知道這麼多?”
蘇卷冰自顧走到另一邊彎身拾柴,半晌後,才聽到他的聲音,用不在意的腔調說:“大人難道忘了下官只是區區庶子?”
黎未疑惑:“可你是蘇家人——”
蘇卷冰回身,瞧著她道:“是蘇家人又如何?下官自小長在鄉下,父親不管顧,嫡母不待見,只有一個病弱無勢的娘依靠。那些勢力奴才不敢明面上為難,但我一個自小被扔在外養的庶子能有什麼能耐?他們仗著這個膽,缺衣少食的伺候,餿飯冷炕頭也是常態。日子一長,只能慢慢學著自己做。不然下官早就餓死凍死了。”
黎未怔怔聽著。她從不知道他小時候竟是這樣的境遇,她只看見他來京後蘇家人對他的奉承順從,又瞧他一向閑適,因蘇黎兩家結仇,他對她也是一開始就暗地裡冷嘲熱諷,與蘇家人同仇敵愾,沒想到——
她扮作哥哥後,十年來一心只有黎家和讀書,從不管府裡事情。但她也瞧得見,娘做主母時在花銷用度上從沒短過底下七個庶妹妹,如今娘精神不宜過勞,更是大方撒手讓二妹妹幫她管著一府的煩瑣。爹雖然平日忙,但有哪個妹妹要過生辰他都心裡有數,會提前讓管家準備小物件作禮物送。她還以為別家也是這樣呢。
官場上的明爭暗鬥、媚上欺下她倒是見得多,但她心思不在這上面,故而擺出一副持才傲物的樣子懶作理會。她管他們阿諛奉承誰去,與她無關,但她也不會任人來欺,蘇家與黎家世仇幾代了,蘇家人又眼熱她才名,明裡暗裡不少貶低,這些她都知道,所以也沒給過蘇家人好臉色,對他也是。他可不無辜,次次見面次次暗裡諷她,還裝作面上恭敬的樣子,她看他遊刃官場,風光無限,沒猜到兒時竟然這樣可憐。
蘇卷冰卻笑起來:“黎大人莫不是在同情下官吧?”趁她發愣的時間裡,他利索的將柴火堆起來,打燃火摺子扔進去,讓那一堆柴火噼裡啪啦燒起來。
黎未走過去在火堆一邊坐下,想了想問道:“那你娘呢?”
蘇卷冰在另一邊坐著,火熊熊燒起來,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聲音卻淡淡的沒什麼感情:“她死了。”
黎未奇怪:“你怎麼不傷心?”
蘇卷冰輕笑一聲:“她死的時候我已經哭夠了,現在為什麼還要傷心?”
黎未出神道:“你知道,我有個雙生——妹妹,他已經離開我十年了,但我每次想起他都會很難過。我時常在想,如果他還在,他都會做些什麼?會成為怎樣的一個人?而我,又會是怎樣的人?”
蘇卷冰不能理解,諷笑道:“人都死了,還想這麼多幹什麼?”
黎未瞪他一眼,她真是瘋了才會跟他說起哥哥!瞧他沒心沒肺的樣子,難怪整日作笑臉在官場上逢迎那麼輕松有餘,也沒見癱了面歪了嘴。只是枉她唏噓一陣,她嘴上輕哼一聲,回諷道:“蘇大人的心是石頭做的吧!”她本想說他的心又硬又臭,像茅坑裡的石頭!但到底不想說出不雅的話,有辱身份門楣。她不再理他,起身往樹下走去,冷冷吩咐著,“換你守前半夜,我守後半夜!”她閉目靠著樹幹,裹緊外衣,左右翻了翻,很快昏昏睡過去。
第二日醒來,已經是白日了。
柴火已經歇了,四周卻不見蘇卷冰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