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一出,才覺意有所指,喉頭收緊了,再說不出話來。
皇帝橐橐行開,未幾,門環聲響,胤禛知覺他開門出去,自身卻無法動彈,這心經不知抄過幾遍,董其昌的字也是爛熟於心的,但此時卻忍不住一看再看,每看一遍,如同周身被痛鞭一頓,有痛有愧也有領悟,如此往複,如痴了一般。
雨驟下,山風勁刮,門敞著,過門風吹起了白色的袍角,他惶然如醒,轉過身去,門外天色蒼茫,雨激起了霧,風吹起了煙,煙霧中的群山和寺廟像是水墨山水,縹緲不可企及,只見他的父親,著黑色暗團花蜀錦長袍,巍然立於廊下,挺拔而修長,宛若這山水中最濃的一筆重墨。
他猶豫著邁開步子,到皇帝身後一步之差的地方停下,皇帝眼望萬點雨絲,頭也不回,淡淡地說:“收手吧!站在她的角度,我與她是董思白,你與她是無名氏,別自討沒趣了!”
稍稍平靜下來的心海,又激起了波浪。他臉色還是白了一下。然而,雖傲氣容不得人低頭,也要承認現實,既已縛住了手腳,再一味掙紮,就如同皇帝的警誡,過剛則斷,此時,不低頭也要低下頭去。
他撩開袍子,露出內著的棗紅褲子,雙膝彎曲,跪在青磚地上。
遠處的山迷濛地只看得出幾根線條,明黃色的廟:“聽我一句,你現在的局面,需要的女人,首先是家勢、其次是野心、再次是寬容。這些她都沒有,費揚古家的烏拉那拉氏,才是你的良配。”
雨絲隨風飄,有幾滴沾上皇帝高聳的鼻,他勾起手指,輕輕撣去,不為人知地淺笑,道:“而我,早過了你的階段。你的那些,與我都是累贅。我的思白,具美貌和才情之外,更需純淨的靈魂,如同這無根之水,是空降人間的精靈,世上除了她,再找不出第二個來。”
“如此,豈不是三全之美!”他轉過身來,俯視著跪在塵埃的胤禛,見那跪姿還是僵硬,心下不由暗嘆,這種執拗性子,非要走到圖窮匕見的一步。他目光潸然,眼角的黑痣都顯得有些悲憫,道:“何況,你和她,再無可能!她已經全然把你忘了。”
宛若當頭重擊,胤禛驚愕。小陽春一樣的冬日,她在池塘邊喂錦鯉,那一聲溫柔的呼喚,尤在敲擊他的耳膜,直擊他的心房!月下梅邊,吟吟淺笑,囈囈低語,凡此種種,都是刻骨銘心的記憶,這輩子,經過多少事,都不會抹去。
“大丈夫能屈能伸,我領會得了。我雖機關算盡,但聖慮千古,招招皆在預料之中,胤禛敢不服膺。胤禛犯上如是,聖上不追究,反而循循開導,開明通達,曠古爍今。如此,胤禛不得不退。”說話間,他連磕三個頭,繼而挺直脊樑,凜然道:“象這樣推心置腹的交談,我從小到大,從來沒有過。胤禛感懷莫名,也想敞開心扉,以謝聖恩。今日我退,是情勢所礙,並非愛馳。我的心上烙下了她的印記,這一世恐怕消除不了。”無視皇帝的嘴角下沉,他侃侃而談:“聖上休怪,情深不悔,恐怕是家族遺風,打從太宗起沿襲至今。同樣,我在她心上也刻了一道疤,這道疤,相信不是輕易除得去的。”
他似乎找回了自信,鳳眼微睨,敢於沖撞皇帝眼裡的寒光,說:“聖上說她忘了,想來是安慰胤禛,胤禛謝聖心眷顧。聖上是不知道我和她之間發生了什麼事,若是知道,恐怕不會下這樣的斷言。”
真不愧是他兒子,要麼不說,一說就切中要害。皇帝心中被投下了一塊巨石,頓時形成激浪,他拍了拍身旁的廊柱,哈哈笑了幾聲,決定再不手軟,道:“竟成了我的斷言?她的現狀如此。怎麼?你擒獲的闞聞,沒有把這些招供出來?”
還沒等胤禛反應,又說:“你不會不認識闞某人吧?他在你手上已有多月了,這個棋子,你準備什麼時候使出來?”
伶牙俐齒,謹慎持重,足智多謀,心高氣傲的胤禛,看著皇帝,羅織不出語言來。
“胤礽螳螂捕蟬未果,你黃雀在後卻成。成又如何?他連她失憶都沒有與你提起嗎?”
雨勢滂沱,山風淩淩,胤禛額上滲出細汗,皇帝一邊冷笑一邊道:“是了!必是你待人太苛,人不願與你吐露真情。現在他是什麼景況?還沒有被你折磨死吧?如果還活著,你現在就把人交出來!她心心願願地讓我找他,正好了她一樁心願!”
胤禛頭腦瘋狂轉動,但皇帝的話如下劍雨,急劇而且直擊心扉,令人無招架之力。
“不願交出來?預備留著做什麼用?你丈量著虎毒不食子,今日逃出生天後,來日再用他?用他做什麼?把她勾出來?她都不認識你是誰!“皇帝咬緊槽牙,冷笑連連:”喔,我知道了,你大概是效仿胤礽,要行大不…”
再往下說,就真沒活路了。胤禛猛呼:“不,他早就不在我手上了!”
風雷之聲,說收就收。皇帝斂起冷笑,負手在背,轉過身去。
“他早不在我手上了!”胤禛放緩聲調,希冀用慢下來的時間盡可能地把話說得妥帖:“他從矮子衚衕出來,是被我收容過一段時間。我只是想,日後見她或許可以用上一用,沒有其他任何的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