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六,皇帝就封筆封璽。這之後是一連串的慶祝朝拜祭祀。一直忙到大年初一下午,康熙從北海闡福寺祈福回來,才算鬆了口氣。
年三十那晚是全體家宴,後宮悉數出席,到了初一,則是皇帝和妃嬪的宴席。
康熙素來一視同仁,故這晚出席的妃嬪人員名單,並不難擬定,按品秩來,除了四妃,便是嬪。
後位空虛,皇帝自用一桌,四妃一桌,十二嬪缺席一人,分兩桌坐,這樣下來,乾清宮諾大宮殿,不過設了四席。
酉時開宴,申時一刻,列席的妃嬪都已到位,酉時過了一會兒,康熙穿著絳紫色常服,邁步入內。眾人齊齊屈膝,給皇帝請安,皇帝安坐,說:“起!”眾人站起身來。
皇帝說:“今天過年,不必拘禮,各自坐吧!”
妃嬪們才得以回到座位上。
雖是小規模的家宴,一應禮儀卻必須周到。宮人太監魚貫而入,淨手、淨口、佈菜、開宴種種不提。皇帝一貫肅穆,這幾年益加嚴謹,妃嬪們哪敢言笑,一切盡量在悄無聲息中進行。康熙吃的不多,每樣菜一兩箸即止,他一停,所有人也都停了下來。
皇帝以黃帕拭了拭口,宣佈著宴席的結束。宮人太監井然有序地撤席,侍奉妃嬪皇帝又一次淨口淨臉淨手,然後奉上香茶,這已是今晚最後一道程式。盛裝出席的妃嬪們即將卸下緊繃了一天的神經,同時又有些失望,一年也就幾次能跟皇帝共進晚餐,這樣就過完了一次。
康熙品了幾口茶,看了看這一室的妾,她們端正地坐著,目不斜視地啜茶,禮節周到地拭口,今晚一宴,對她們來說也是負擔吧!
少了一人,他注意到近來侍寢頗頻的蜜嬪不在其內,論資歷,論顯貴,她不應該拉下,便問李德全:“蜜嬪呢?”
李德全回道:“蜜主子略有微恙,怕沖撞了節慶的福氣,故此缺席!”
眾妃嬪聽了,各不聲響,心中卻五花八門。有人妒忌,皇帝竟然親口提到她的名字,有人竊喜,蜜嬪這些天來太順遂,頗有洋洋得意的勢頭,所幸她今天不能來,否則必然花枝招展,令人胸悶。有一兩人知道內情,笑而不語,蜜嬪今日信期不期而至,打破了近來關於她懷孕的傳言。
大家又緘默地坐了一會,皇帝問:“各宮的新年行賞都下去了沒有?”
德妃恭敬回答:“今兒一早都發下去了!姐妹幾個謝主隆恩!”
話畢,德妃帶頭,所有妃嬪全都起身又行大禮,道:“謝萬歲爺恩典!”
眼前一排珠纏翠繞,胭脂粉媚。她們訓練有素,舉止表情裝扮言談如出一人,俱是大家閨秀,任誰都可以母儀天下,真是端凝地不能再端凝,亦是無趣地不能更無趣。
“今天就這樣!各自安歇吧!”皇帝站起來。
“恭送萬歲爺!”妃嬪們低頭保持著行禮的姿勢。
康熙胸中突然升騰起一種荒涼的感覺。今天是初一,這樣感覺,並不吉利,他快速地往外走,初一晚開筆開璽,該有些積存的摺子,需要料理。
出了殿門,他向左一拐,朝著南書房的方向走了幾步,有些意興闌珊,大過年的,就算是奏報,也都是些喜興的祥瑞之言,那些國本朝綱,都是壓制著,過了正月十五才會陸續報上來。
這時又想起病著的蜜嬪,便問:“蜜嬪是什麼病?初一都躲著不見人!”
李德全知道蜜嬪缺席是信期所至,但不好直言,只說:“蜜主子身邊的侍女說是不方便,身子略有些乏,總怕沖撞了,所以不敢來。”
皇帝一聽便明白了,點了點頭,以往她在,那幾日總是病怏怏地,難道蜜嬪也是這樣?反正無聊,不如去看看她。
皇帝初一國事不理,先駕臨延禧宮,延禧宮裡裡外外幾十號人都喜出望外。這是無上的榮耀,蜜嬪挽著侍女的手腕,姍姍上前行禮,心裡樂開了花,多年的媳婦熬成了婆,皇帝終於對她青眼有加。
“舒齊了些沒有?”皇帝示意她起身。
蜜嬪在侍女的攙扶下站起來,扶了扶額,表示有些頭暈,說:“沒什麼大礙!女人家的事,勞萬歲爺費心了!”
沒料到有人要來,蜜嬪只穿著水紅色的氅衣和雪青色的馬面裙,天色不早,預備著就寢,頭面一類皆盡撤去,她今年二十一歲,草原上長成的姑娘,濃眉大眼,一貫美得豔麗,今天素淨打扮,倒添了點羸弱的風致,他心中那些楊花一般飄浮的思緒,又飛散開,有些恍惚起來。
“總要注意!若有頭暈、胃口不振的,需找太醫調理才是!”
“謹記萬歲爺吩咐!”
侍女送上杏仁茶,蜜嬪親自端到皇帝面前,紅口白牙,笑臉吟吟。
康熙就勢喝了一口,放回茶盤上,蜜嬪低身把茶盤放在案幾上,身段窈窕。他想起當日木蘭圍場時她以歌舞自薦,因說:“你素來能歌善舞,等過了這幾日,不如歌舞一曲,慰朕閑悶!“
歌舞是蜜嬪的長項,她聽了,豈有勉強的道理:“難得萬歲爺惦記,臣妾敢不從命!舞今日不成,歌可不用等上幾天,萬歲爺如有雅意,臣妾即可獻歌一曲,只怕許久未唱,恐有汙聖聽!”
皇帝笑道:“如此甚好!但聞清音!”
“是了!”蜜嬪退後幾步,略清了清嗓子,舒展雙袖,一低身,眉間眼梢即刻風流四射,低沉的嗓音如奔流的河川一般流淌:“草原的朋友,就像遠飛的雄鷹,你翺翔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