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頭裡,春寒料峭的時候,偶爾還下雪,而春天已經不知不覺地發生了,養心殿中庭種植的兩棵海棠花樹下,生長著嫩嫩的幼草,海棠樹的枝椏上,昨天還光禿禿地,今晨就冒出淡淡的蟻綠。
貌似沒完沒了的冬天,終於也快到了盡頭,洛英從廊下走到院中,仰頭望天,滿眼澄澈透明的藍,藍得身上發暖,甚而覺得外罩的羊羔皮夾襖厚重累贅。
過了大半年,還不是很確定農歷是怎麼算的,她問如蟬:“今天是初四嗎?”
如蟬正在廊下喂紅嘴鸚哥,放下手裡的銀勺,道:“可不是,正好是二月初四。”
“二月初四,二月初四。“ 鸚哥吃飽了,精力充沛地重複。
主婢二人都笑起來。
如蟬見洛英脫下裘衣,下廊來接,關照道:“雖則今天風兒和煦些,姑娘也要仔細著,春捂秋凍是老理,著了風寒就不好了。”
洛英道:“哪有這麼矜貴?我一貫不怕冷,只怕熱,冬春兩季從不感冒的。”
如蟬話不說,吃一聲先笑起來,洛英見狀,想起沒多久前的那場病,自知矛盾,笑道:“那一次不見得是風寒,太醫的藥沒什麼作用,後來時日一長,我自己痊癒的。”
“嗯,我也覺得太醫診斷有誤。”如蟬把裘衣折了兩折,捧在手上,說:“ 還真是姑娘自己痊癒的,不過也不是時日長短的問題,關鍵在元宵那一晚,前天還病怏怏地,第二天就生龍活虎沒事人了。”
洛英羞得臉紅,笑道:“小丫頭,嘴巴沒邊地,也開始胡說八道起來了。”
只見她梨渦微顯,一雙杏眼似含煙春水,身上那件淺粉色蘇繡蘭花的織錦夾袍襯得那白嫩雙頰如三月碧桃,自正月十五後,皇帝對她恢複了熱情,甚至越發寵愛,見她面色有些蒼白,連禦醫都用上了,並親自下達命令,要把那紅潤氣色補回來,一個月內必須見效。
禦醫用了最上等的藥材,她的身體底子又好,不用半月,唇紅齒白比先前還水靈。
“萬歲爺也該回來了吧?要不,我去問問顧總管去?“如蟬打算把裘衣拿進房內,走到廊下想起來又問。
“再不敢稱呼總管嘍,哈哈!“ 沒等洛英答話,院門口響起了陰柔的笑語聲,顧順函踏進門檻,緊邁幾步對立在海棠樹下花一般模樣的洛英請了個安,遂又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重複道:“再不敢稱呼總管。”他舉著小拇指自比:“咱在這紫禁城不過就是這個。託姑娘的福,才掙了臉面,得以在禦前伺候。總管是不敢稱了,咱們同門同宗地,非要稱呼,公公諳達都是使得的。”
雖是為自己正名,也是提醒如蟬注意主僕分寸,如蟬低頭稱是,扭腰拿皮裘進門去了。
見如蟬的背影消失在門後,顧順函不滿啐道:“沒臉的賤婢,得了便宜,便‘我,我’地在主子面前猖狂。”
洛英見慣他罵下人的,替如蟬開解道:“是我特準她的,她還不習慣呢。”
顧順函見她寬宏,正是表達忠誠的機會,當下隆重施禮,道:“姑娘大人大量,奴才先前怠慢,也是沒法子的事,姑娘原諒些吧。”
洛英忙扶他說:“公公哪裡的話,公公的心意我知道,能夠關照的已經關照了。”
“是這話!” 顧順函被她認可,有些感懷,真心誠意地說:“奴才心裡實實牽記姑娘,其實萬歲爺的苦狀奴才也都看在眼裡,只苦於不能傳話。”
洛英納納不語,顧順函知道她懶提舊事,轉彎道:“奴才們幾個,都是跟著姑娘從暢春園出來的,說得難聽些,一人得道,雞犬昇天,榮辱與共,生死與共。這一點奴才死都不敢忘。姑娘勿怪奴才對他們幾個苛刻,” 他左右一看,聲音低下去,謹防周圍有人偷聽似的:“因皆是姑娘身邊的貼身人,尤其得時常提點提點。”
這些話,她一個生活簡單本性純良的人,其實只聽懂了大概。她的心裡,只想著自己原是局外人,如今一步步地陷下去,逐漸形成了小小的利益環境,顯然皇帝的恩寵已不是她一個人的事,本著對他們負責的心,她溫言道:“公公費心,我都明白。”
顧順函道:“自然是的,奴才都是瞎操心。” 此時估摸時間差不多了,提出表鏈看了看懷表,道:“奴才有許多話要跟姑娘講,可惜眼下沒空。”鄭重又施一禮,道:“萬歲爺等著姑娘呢,姑娘快收拾一下,隨奴才面聖去吧。”
“什麼?他回來了?” 意外之喜,原本以為他京畿河務視察還有幾天呢。
“是!” 顧順函歡快地笑:“ 萬歲爺昨晚戌時回的紫禁城,回來第一件事就是過問姑娘的身體,當時就想瞧姑娘來著,時辰太晚怕擾姑娘睡覺才打消的主意。今早又忙個底兒朝天,這會兒剛得閑,緊趕著奴才上這兒來請姑娘過去。”
洛英一邊聽他說,一邊笑著往屋裡走,正好如蟬放好皮裘走出來,也聽到這話,麻溜地說道:“如此奴婢現在就給姑娘更衣梳妝,別讓萬歲爺等著。”
主婢二人進了房,顧順函在廊下等候,聽見洛英的聲音:“衣服不用換了,梳一下頭發就行。”
敢情這邊這位也迫不及待。顧順函咂嘴笑了,多說女子該矜持些,這一位從不知矜持為何物,也好,正對了皇帝的胃口,按這樣下去,《女誡》上的規矩,大概得參照著這一位的風範,稍微修改修改了。
出了養心殿的院門,停著一架四人抬的肩輿,她覺得詫異,問:“怎麼用這個?不去乾清宮嗎?”
顧順函扶著她的胳膊肘登輿:“不在乾清宮,是別的好所在,姑娘上車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