暢春園,就跟所有的社交圈一樣,閑言碎語傳的很快。洛英關於總管是個好人的言論,沒多久就傳到顧順函的耳裡。自上任以來,這是收到的第一句正面評價,雖然說話人身份不明,但顧順函從此對洛英生了好感。
她總有些不大合禮數的言行舉止,若不傷大雅,他也就睜一眼閉一眼地過了。
九重宮闕的紫禁城雖然氣勢磅礴,卻缺林少木,一到夏天,白天,大廣場在太陽底下辣辣地暴曬,晚上,積蓄的熱氣泛上來,就算動用了所有的方法祛暑,辛苦了一天的皇帝還是熱的夙夜難寐,所以五月初五端午節過後,趁後頭沒有什麼大節,可以暫停典儀,便駐蹕暢春園。
皇帝入住,帶來一整套禦前班子,顧順函一個離宮總管,又是新任命的,正牌軍在,是上不了臺面的。還好,禦前總管李德全為人周全,顧及他在眾人面前的臉子,要幫他樹立威信,又因為他是紫禁城二總管顧問行的表弟,總要關照些,所以時不時薦他禦前伺候,一來二去,雖然皇帝跟前說不上話,起碼混了個臉熟。
“小顧。”有一天清晨,正好李德全出恭去了,皇帝要用人,便隨口叫了他一聲。
這麼親切的稱呼,顧順函又驚又喜,皇帝極和藹的語氣:“ 你是顧問行的表親吧?那以後就叫你小顧了。”
等他誠惶誠恐底交差時,李德全已經回來了,太監宮女最忌諱越份兒搶活幹,為了防止李德全刁難他,皇帝特意加上了一句:“ 保定出太監,你和你哥一樣,會伺候人!”
不僅知道他是誰,知道他老家是哪兒,還為他著想幫他解局,這可是樞機萬理的皇帝啊,顧順函三十幾歲一爺們,差點落下淚來。
自此以後,辦差一發盡心了,園子裡管的滴水不漏,猶自不足,總想著出其不意立個奇功,以回報萬歲爺體恤他的恩情。
顧順函一發力,洛英就不方便了。之前在日益寬松的管理下,她經常身著便服,四周逛逛,看看風景。現在便只能呆在清溪書屋方圓五十米之內,須得穿戴整齊,時時待命,康熙閱書量大,雖然不親臨,隔幾天就要換不同的書。
白天就像帶了緊箍咒,就算頂著一頭大汗,也得嚴陣以待地守著,還好總有夜闌人散的時候,等鵝黃色的月兒升上了竹林的林梢,同院的宮女們都進入了夢鄉,她悄悄地出了門,享受一天中僅有的屬於自己的時光。
清溪書屋門前屋後,溪水穿竹林而出,洛英踏著月光,溯溪而上,原來,在這片廣闊的竹林後面,是這溪水的源頭,那是一汪清澈見底的湖水,岸邊有一塊褐色的花崗石,篆刻著“恬池”兩個紅色的顏字。
暢春園上千頃的地,很多地方都是人煙稀少的,特別是夜晚,又是恬池這樣偏僻的所在,頭上一輪彎月,身旁是閃閃發亮的清水,她在開滿了各色野花如草甸般的湖岸行走,身後暗綠的連片的竹林把她與這個古代世界分隔開來,散步,看書,游泳,睡覺,她就像脫離大人監視的孩子,卸下身上繁瑣的累贅,在這片寧靜的小天地裡,做任何想做的事情。
父母還沒有離世前,少女時代的她,暑假也是這麼過的。
夏天似乎也沒有那麼悶熱,就算白天一身黏膩,到了晚上,總有幾個清涼自在時辰,回屋睡覺的時候,整個人是爽亮暢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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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英吉利文稿紙事件後,又出了這樣的么蛾子。這個女子,真不是凡人。
春芹的彙報在顧順函的腦子裡回蕩了一天,得空就拿出來琢磨,還是覺得匪夷所思,大半夜地,一個姑娘家,走了老遠的路,脫了衣服,躺在水面上,宿在草叢裡,這像是一個女子該幹的事嗎?
把洛英分派下來的時候,上頭叮囑他時時監視,日日彙報,並不說明原委。他當時只當是犯了事的宮女,沒太在意。在她枕頭下面發現了古怪文字的稿件後,他費心起來,留心地從宮裡打聽訊息,才知道此女是南巡路上撿到的,還不是尋常途徑,一說是天上掉下來的,一說是水裡撈上來的,他的訊息來源不正路,不知道傳了幾道,到他耳朵裡,這女的是天仙下凡,不僅美貌異常,還頗具神通,是玉皇大帝派下來輔助大清的,四爺最先發現的她,皇帝為了免得她偏袒四爺,影響太子的地位,才把她收編到內務府來。
所以那一日,蘇拉一稟報她衣衫不整,他就把她招了來,瞧了半天,與常人一樣,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耳朵齊全,只是長在她臉上,搭配組合著,一等一的標緻,又標緻的特別,最大的不同是神態舉止,說話看著人,還時不時地笑一笑,走起路來,昂著頭,挺神氣,跟爺似的。
其他都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差別,反正,與眾不同,沒見過這樣的。
稿件送上去了,沒什麼反應,之後,沒什麼新鮮事彙報上去,上頭也不問。
這個深夜遊蕩的事,倒值得探討一下,是不是該先彙報給李德全,請他拿個主意,或者,他生成了一個大膽的主意,直接上奏皇帝。
既然是皇帝決定把她收編的,必然對她有幾分關注,能夠把皇帝關注的事情做個抽絲剝繭的探索,直接把結果呈現出來,這樣的機會,對於一個離宮太監來講,是千載難逢的。
要不要利用這個機會,他還沒拿定主意,老天卻有啟示。好巧不巧,李德全報恙,也不知道是抬舉他還是為了上次逾越的事看他出洋相,讓他今晚代值班,指導澹寧居的工作。
就算是提茶擔水,研墨送紙,頭一次在皇帝面前當差主事,顧順函冷汗都出了好幾遍,總算,明黃色的桌幔上,深藍色的奏章從這一摞移到了那一摞,皇帝站起身來,時鐘剛過了十,顧順函想,戌時,那個仙女,神女,妖女,反正是個美女,剛到湖邊,正準備快活呢。
康熙的習慣,每晚公事結束後,如果天氣好,總要走半個多時辰的路,舒緩被案牘勞形的手足,梳理胸中紛擾,走完了,頭腦好像放空一點,睡一覺,第二天天未亮起,又是繁重的一天。
康熙跨出南書房的門,隔著簷沿,望見無雲的夜空中一輪銀盤似的月,問:“已經十五了嗎?”
“萬歲爺聖明,再過一個時辰就十五了!“
月兒似有一絲毛邊未全,皇帝道:“哦,十四!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