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莫更留連好歸去
纖長的指尖輕輕刮過那白瓷的酒壺,一方小小地金漆盤上託著幾只瓷杯。
李從嘉起身穿衣,優雅從容地背過身去,細心將每一個微小的束帶都層層繫好,那山河錦冗繁而拖曳地織錦再一次重新回到他身上,那是隻屬於他一個人的美。趙匡胤看他不說話,清瘦的骨骼輪廓一點一滴幽然舞妖卻不自知,像是一朵最後綻放出生命中所有光華的蓮花,剎那驚動。
花開不敗。
三千繁華落盡一般默然回身,李從嘉看著趙匡胤,執手挑眉舉杯與君同歡的落落大氣,長長地頭發還披散著,隨它去吧。不過也就是這一飲而盡的光景。
寧可自毀至形容枯槁,也要所有人都記得曾經的風華絕代。
他以為趙匡胤會和自己說些什麼,他隱隱地有所期待,想知道最後的最後,他會說些什麼,可是趙匡胤只盯著自己手中的瓷杯看,卻不發一語。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此為天理迴圈大勢所趨。人有禍福,亂世亦有窮盡。若日後弘冀哥哥得償夙願,還請來年七夕焚香以祭。”
“七夕?”趙匡胤卻並不清曉這日子的特別。
他笑得很安靜,舉杯緩緩地踱到窗邊,微微地推開一條縫隙,見得日光傾洩,安然仰首閉目,“我的生辰。”
“好。”
“趙公子,”李從嘉突然這一句出口,喚得好像重返那一夜的陋巷樹下。他俯在他身上的紫檀香氣輕而易舉地讓趙匡胤放下了刀。“最後可否替我完成一個心願?”
趙匡胤知他想說什麼,“你還是想要霓裳羽衣舞。”
那淺碧色的人影略略頷首,睜開眼睛卻依舊仰首望天,還是溫潤的三月天氣。都說煙花三月,江南風華。試問今朝何時醉,心未回,人未歸,怎樣也望不穿的天下,夢裡江山日月相照。
“那譜子…。。”趙匡胤想說些什麼卻被那人打斷,李從嘉緩緩說,“若我沒猜錯,那譜子絕世難求,若是真的有人得到定當以它討好權貴,貧寒人家自是用不到。”
趙匡胤默然。
“便當你應了。”李從嘉淺笑,側面的輪廓映著一樹碧桃枝椏,不高不低恰好一段粉色的骨朵伸到了窗子外。他深深地嗅著空氣中隨風而來的淡淡香氣,很是陶醉。突然伸出手去,蒼白的指尖撫過那淡粉色的花苞,竟然讓趙匡胤看見了一樹緋紅。
宛若他的一切都是魔魅。他經過,人或事,便終將佳美無雙。
他輕輕地掐住一朵桃花,摘下後拈在手裡,緩緩地一瓣一瓣將那細小的花瓣分開來,隨著動作長發輕揚,趙匡胤愣在一旁看那玉人身影。李從嘉見他盯著自己也不說話,只嗅著那掌心的香氣,“桃花。”
下一個抬首,繁複的山河錦袖口翻轉,那腕子還帶著縱情的證據徑自將那粉色的花瓣送入口中。
趙匡胤倒抽一口氣,此時此刻的李從嘉長發披散,錦繡衣裳,唇瓣含花而笑,依舊淡若遠山的眉目,一幕重瞳裡映出驚鴻一瞥的自己。
黃泉碧落死生契闊浮世奈若何,不見葉上朝露日曦若有情應笑我。
“可曾嘗過,桃花的滋味?”李從嘉及清雅地含住那花瓣。他只是突然想起了那年少時候宮裡嬤嬤們的把戲,一旦哪個小皇子又哭鬧了,便哄著摘些花朵來玩,那時候總是覺得花瓣聞起來香氣撲鼻,那吃下去也該是香的。小時候他常常含著花瓣來償。那重瞳的孩子就連喜好都與眾不同。若非帝王便當聖人。
其實並不是。那是種很清的味道。他細細地品,沒有什麼太大的滋味,總算不得甜膩。往往與常人所想相去甚遠。就好像,李從嘉的性子和俯瞰天下亦是相去甚遠。
明明是那樹下拈花的錦繡玉人,偏要看他日月江河。
趙匡胤起身一個箭步轉眼已在他身側,李從嘉還以為他想要奪那酒杯,卻只見得他直直地抓住自己拈住花瓣的那隻手。他的眼睛裡蒸騰著一股狂野而決然的顏色,讓李從嘉只覺得見到那猛獸終於張開了利爪,他狠狠地握著自己的手。
卻開口語氣很清淡,“桃花?真的未曾嘗過。”他答的還是他的話,卻連李從嘉自己都忘記了問的是什麼,只見得他竟然就那麼拿過自己的手放在臉旁,閉著眼很安心地嗅著那手上的花香。半晌開口,“不過,嘗嘗也許……就知道了。”那指尖便入了他的口。
李從嘉終究難過,他不動亦不語,長長地嘆一口氣。“何必。東風惱我,才發一襟香。”
“苦澀。”趙匡胤松開他的手,只說一句,不知是在說自己還是那花的味道。
他抽身而退,遠離他數步有餘,酒杯平端笑若春風,開口卻吟得是那一首《浣溪紗》,“轉燭飄蓬一夢歸,欲尋陳跡悵人非,天教心願與身違。”
趙匡胤不阻攔,只見他仰首喝下那瓷杯中的酒液。
隨意地將杯子扔在地上,破碎兩三。
那詞的下半闋堪堪出口,“待月池臺空逝水,蔭花樓閣謾斜暉,登臨不惜更沾衣。”
登臨不惜更沾衣,他想起自己踏空出去的那一瞬間,危險而奢望的心思,李從嘉唇角猶餘酒液,沒有想象中的那麼冰冷。
淸歡酒,酒性清涼,若酒中有毒沁骨,紫檀杯可解,但需要特別留心,如果無毒,紫檀杯混著淸歡酒中所含的合歡花液遂成劇毒。
沁骨。沁骨。不是應當徹骨冰寒麼。他一直以為自己會感盡那漠北極寒之處的苦痛。可是什麼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