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孤懷痛自嗟
他終於還是捧了響泉回去。
一路上顧不得其它,李從嘉滿心都是各種值得自己留戀的畫面,依然清晰地記得,幼時一同讀書起坐的同胞兄弟。
哥哥總是在不經意地時候喜歡抓著自己的腕子看,總愛贊它生得美,李從嘉自幼便不喜愛這樣的形容。
女人生得美是幸,若是換了男人,那便是命。
這是一種定數。何況他還有一張命定的容貌,舜目蓋重瞳子,又聞項羽亦重瞳,恰恰得李從嘉那一幕重瞳生來便註定了與眾不同。
本來一切都很好,李弘冀出生的時候當真算的萬千寵愛,故唐之末,民間相傳讖曰:東海鯉魚飛上天。恰得烈祖篤信符讖,又有讖曰:有一真人在冀州,開口張弓向左邊。故此聖上便賜名,李弘冀。
僅僅是個孩童的名字卻分明帶著一生的期望。李弘冀應當得人心,他帶著如此殷實而掌握在手裡的寵愛和天生貴胄。長子立為太子,名正言順再合理不過。可是他卻自幼生得秉性嚴苛,絲毫不掩鋒芒,成年之後被派往前線,回來更添張狂。
李從嘉還記得那時候父皇總是責罵他,卻又在他憤然離去之後暗自嘆氣。這世間人情事故總也敵不過一個骨血親情,說到底,父皇為了他的鋒芒畢露而生氣,責難也罷,放逐也好,不過是用盡各種警醒的方式想要恐嚇住李弘冀,父皇到底還是為了保全他太子的位置。
可惜弘冀哥哥總也不明白,他對於一切出於保護的責難都將之怪罪於偏心與父皇的軟弱迂腐。
年紀還很小的李從嘉被父皇抱於膝上。正所謂三歲識千字五歲誦百家,小小的人兒已經表現出了遠超乎常人的聰穎,更何況天生異相本就引人注目,瞬間皇族之間的注意力全部轉移到了六皇子身上。
他眼中的世界還那麼小,就必須面對著日日的綾羅滿堂卻口蜜腹劍,這就是人世,尤其要比普通百姓來得複雜。
金陵最熱鬧的中心,花行街。
李從嘉走在回去的路上突然想起太子曾經在幼年時嘲笑過那些庸碌無為的市井小民。很多年前的弘冀哥哥不過也只是十歲出頭,他見得那些宮裡私自溜出去的宮女宦官帶回來得小玩意很是不屑。
還有一個人偷偷地摘了一束野地上隨意生長的小黃花,許是想偷偷送給出宮不得的心上人,李從嘉很喜歡看它們瘦弱卻兀自開放的歡喜樣子,在他的重瞳裡這些都是極佳美的物事。他還纖細蒼白的指尖慢慢地撫過那些弱小的花瓣,這樣可憐的小東西,車馬一過就能零落成泥,可是它們活得多麼自我,就是要揚起頭面對日光,哪怕下一秒毀滅。
摘花回來的侍衛年紀也不大,見得小主子歡喜,更加高興,偷偷地告訴他外面的金陵城有多美妙。
李從嘉倚在皇宮幽深的迴廊上,小小年紀不掩風雅,一個側面都透著骨子裡的清秀。本來捧著那束野花很開心。
腳步聲傳來,眾人還來不及行禮。
手裡的花被人搶過去,偏偏被李弘冀一把扔在地上。
他拉著自己的六弟就跑到一邊,推推搡搡就是不肯見得李從嘉去碰那些溫軟秀麗的東西。他討厭看見他和自己不同。
那是他的親弟弟。
即使他們從未曾相似過。
李弘冀或許自己都不明白,他嘲笑六弟,他看不得他清秀的模樣看不得他腕子美得天下無雙。
可是這些一切的一切,始終建立在仰視的基礎上,從一開始,他就把自己放在仰視蓮花盛開的泥淖裡。
李弘冀不肯承認卻也不能否認。
他做不得那般清麗的人,他也沒有他那樣良善的心腸,更加沒有那樣夜雨染成天水碧的風骨,甚至他也沒有帝王之相,如此李弘冀如何能夠不忌憚他。
李從嘉就是李弘冀努力想要成為,卻因為不能控制住自己的心以致永遠也成不了的人。
如今的安定公慢慢地捧著一架古琴回府去。影子投在地上不染纖塵。紅袖藏於花行街尾,她只是希望能夠這樣遠遠地欣賞。
欣賞一縷她永遠也觸不到的魂,
如此眼見得李從嘉漸行漸遠的身姿,原本江南春風日光傾城的絕佳時節,卻突然讓紅袖難過,她想起那一日夜晚,韓府之中他和自己的擦身而過。
人們都善於躲藏在面具後生活,可是那面具再玲瓏精巧遮天蔽日也總遮不得自己的一顆心,他的袖子拂落了的幾瓣紅花或許早已化作春泥,卻不護花,它們淩空沾染上的紫檀香生生陶醉了一城花如海。
寧可枯死在枝上,也不要永遠留戀他。
他是不屬於任何人的李從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