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還似兩人心意
床上的女子好像是真的睡得熟了。李從嘉伸出手去將她臉上的發絲掠至一側,輕嘆一口氣,聲音極低,“霓裳羽衣舞曲譜,我一定想辦法為你尋到。只是……..”後面的話說不出口,卻又堵在心底沉重得無人可解。
太多人想要看他如何收場。他們都想知道,野心昭彰的李弘冀究竟會如何,淡然出塵的六皇子又會如何面對。
其實不難,他每一次面對著那些黑暗中的眼睛,那些等待一場好戲的嘴臉時,他都覺得可笑。無非就是進退,取捨。
讓與不讓。
他還是相信那年在他退避到山林之後來府上送弦的那個人。他肯去賭他的心。若是輸了,那便更加簡單,不如歸去。
沒什麼好牽絆的,看得多了,厭煩了,不是不明白,是過於明白。
看著娥皇沒有動靜睡得安穩,他還是食言地沒有守著她睡去。李從嘉輕輕起身推門出去。一個慢慢地去書房。
他想要一個人呆一會。
飄篷為他鋪好一張麥光紙,本來皇上還賜了很多更加花俏的貢品紙張,側理紙、赫號紙、松花紙、鳳尾紙、香皮紙、玉屑紙。飄篷捧著清點,都是最最上等的,多到記不住數量,偏偏安定公只是淡淡地看一眼謝過皇恩就全部封存了起來,唯獨只有這麥光,樸實無華,卻是他最喜愛用的紙張。世人都曉李從嘉詩文絕世,卻都忘記了他還寫得一手好字。
只是他平日很少寫,除非是心中有事,或喜或悲。小書童飄篷低著頭站在案前不敢多言,兀自為主子研磨,眼睛卻不住地瞥站在視窗的安定公。
自從那人進了府之後,安定公便好像時常一個人嘆息。他不知道就連李從嘉自己也想不明白這究竟是為什麼。
飄篷只是知道安定公的心思不是他們下人猜得了的,就算舉目天下,飄篷也不敢說有人真的能解他。坊間總說他是錦繡堆裡養得富貴習性,哪裡懂得愁苦,只便一天到晚埋頭吟詩作賦,他不懂得世事艱難不懂得人心難測自然有諸多閑心放在這享樂上,若是遇見了人家逼到頭上,他也不敢爭些什麼,一個人躲到了山裡去。
可是飄篷知道他絕不只是這樣而已。
李從嘉的心遠比外人想得通澈,就如同他這一身的天水碧色一般,是透到了極致,反而讓人看不清。
他們哪裡懂得呢,若是你們見了主子的字。
雖然年紀還小,可是飄篷卻明白,寫得出這樣字型的人絕不會是以為怯懦的軟弱之人。那樣的字型自幼始學柳公權,其後揣摩顏真卿,歐陽詢,褚遂良,王羲之,衛鑠等人的書法精義,最終卻自成風格。
大字如截竹木,小字如聚針釘,飄篷每每遠遠地望見,都覺得那字似非筆力所為。卻又不失清雅,瘦削之極,依舊風骨內斂堪動山石。
若是僅僅只知曉安定公平日的為人,幾乎很難想象那消瘦的腕子竟然能夠顫筆,遒勁如寒松霜竹。
那樣的一雙腕子,怎麼能夠於秀極,雅極,韌極之間遊刃有餘?
太多人只知道他抬腕的風華秀麗,卻不懂得他一字之間的氣象萬千。
今日的安定公,又是為了什麼揮毫?
飄篷不解,只得暗自嘆息,主子從不會說些什麼,永遠那麼淡淡地一抹笑,平日裡若是下人們哪個犯了錯,也只是換得一揮手作罷。夫人總是說,下人們都是讓安定公慣得沒了規矩,讓別人見了都要笑話。可是主子也從來不惱。
近些的大喜,就算得是娶了夫人。那日的安定公終於有了些煙火塵世氣息,眾人能夠看得出他的喜悅。
那一目重瞳子的快樂,如此難得一見。
若不是天大的事情,他從來都是淡若遠山的男子。可是若是真的遇見了天大的事情,他只會更加雲淡風輕。從不會說些什麼,也不會顯出什麼臉色,那一年安定公吩咐了他整理了幾卷書,帶好筆墨,飄篷甚至還以為他是要拜訪誰的府上,可是竟然輕車緩裘就直接歸隱了山林,那之前的語氣依舊如常。
不過是先前去了一趟太子府裡,回來心情也看不出好壞,唯獨讓人封了那架響泉古琴而已,除此之外,什麼都不說,也無所顧忌,就那麼一去數月,急得皇上都憂心忡忡。他自己好像做什麼都順理成章毫無意外,就連悲歡喜樂也都只是付之書畫。
究竟誰能夠觸及他呢?
飄篷悄悄地盡量不弄出什麼聲響,安定公吩咐了想一個人安靜寫字,他慢慢帶上門出去,候在廊下。
屋內的李從嘉盯著那一張麥光紙很久不知任何下筆。
心不靜,練筆都下不穩。
一個洇開的墨漬觸目驚心映在紙上。突然覺得好笑,如此陌生的自己。
李從嘉難得地煩躁不安,猛地拿起硯臺狠狠扣在了紙上,墨汁四溢,恍若他自己的眼目一般望不穿。
彼時的昭華閣裡,安睡的娥皇睜開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