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風裡落花誰是主上)
紅袖身後跟著一個十幾歲的小婢女,幫她抱著一些綢料,剛剛從店裡出來,便看見對面樹下那人熟悉的身影,心裡暗自怪他無趣,想想還是若無其事地向酒樓走。
還是趕著去訂了酒才好。
紅袖添香,不只是一雙巧手添得好香,還是韓熙載府中最受寵的歌女,唱得好歌,一雙鳳眼顧盼生情。據傳韓府夜宴,她一舞傾倒太子,韓熙載本就和太子相交甚深,如此她便經常來往於兩府之中。不過紅袖出身貧寒,十幾歲被賣到舞館,憑得聰明伶俐,終究是被選中進了韓府,如今總算讓當初一同的姐妹們眼紅。前幾日太子見她勸得好酒,而貴族飲的淸歡酒與黃金同價,歷來須得專人負責,萬萬不可讓那下人的汙穢髒了酒氣,於是便也就讓紅袖去採買斟酒。
每隔幾日,若是得了閑,她總要出來看綢料,今日正好訂完了新的舞衣料子準備去酒樓裡辦酒,偏得又看見阿水。
自是認得的,在她還只是翠柳巷子裡一個貧戶家女兒的時候,她便與阿水認識。紅袖緩緩地往前行,該是向北邊大路轉,眼睛卻不自覺瞥著南邊窄窄地一條巷子,尤其是在這陰雨的天氣,那入口破敗的幾道門愈發顯得幽暗深邃,和兩側喧鬧的集市格格不入,硬生生地擠在一派歌舞繁華的繡樓裡,像是美人臉上的一道疤,不見得有多致命,卻時時提醒著,那是你一輩子的烙印。
她恨那條巷子,貧窮並且卑微得見不得日光。出去說著你是翠柳巷子的人,就連投身煙花地都要矮人三分。緊緊地咬住下唇,左邊大路上最負盛名的酒家笙鼎樓皇上親筆提金字招牌在雨水下顯得富貴華奢,她何必站在這裡流連呢,往北微微地邁上一步,她的生活就已經完全不同,不是那條陋巷的紅丫頭,如今她手執千金,置辦的一壇酒買得下那一條巷子所有人的生活。還有,還有那尊貴之人桀驁的發絲,酒後更加深邃的雙眼,不笑不語卻格外低沉。她本以為她的腦海中只有他,太子,果決狂傲的人,卻突然發現,自己竟沒有緣由地想起另一個有著相似眉眼的人,
一目重瞳子,紫檀香......
驚得自己都不敢再細想,回首那條陋巷還在,而她不論如何都是走出來的人了。總想著過去,那又何必呢,紅袖微微地搖搖頭,終究是轉身向北,
那一步就要邁出去,身後忽地有人喚,“紅兒。”
這名字讓她再清楚不過聲音的主人會是誰,便也不願轉身,“水哥今兒又得了空麼?不如去逛逛,紅袖還有事情,便不多耽擱了。”
說完便向前北走,召喚著小婢女讓她快些跟上。
“那......那......”支吾著,阿水猶豫了再三,終於好像鼓足了十萬分的勇氣一般,“那......酒,前幾日的那酒......謝謝你了......我......”聲音越說到最後越小。
紅袖猛地轉身,有些惱他,“水哥小聲些,這麼多人讓誰聽了去我像什麼樣子。”
阿水更加不知如何是好,茫然地喃喃念著對不起,卻見到那紅衣人又要離開,心裡著急,追趕上去,也顧不得許多伸手就拉扯上紅袖的袖口,
“你……快點放手。”紅袖又羞又氣,躲著腳狠狠推開他,眼見一旁的小婢女還抱著綢子看,“你先去笙鼎樓等我,稍後我便過去。”
支開了旁人,紅袖拉著他到一旁的僻靜角落,她不做聲,他便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僵持了很久,終於還是紅袖問他,“是不是又缺酒喝了?”
“不是……。我……。。”
“你有話便說。”
“我就是想謝謝你,還有那……。衙役的差事我做的還好,我娘也要我謝謝你……還有……。”
“樊嬸……還好吧?”紅袖終究還是軟了心,想著阿水的娘,那常年灰衣的婦人總有著凍紅的雙手,在紅袖小時候常常把僱主家裡不要的剩布拼起來,給她織件花花綠綠的衣裳。她還記得她算得美人,若是官宦人家,總該是個衣食無憂的夫人,誰知非要貧寒到給人家洗衣補衣,待到紅袖長得稍微大了些才知道樊嬸也曾是讀過詩書的小姐,家道中落流落得如此地步,難怪自幼無論如何困窘也必要請了先生教阿水讀書。
“我娘她很好,還時常想起你。”
“樊嬸一直待我像自己的女兒,我很感激她,可是”紅袖突然望著阿水那濕了的褲腳,還滴滴地淌著水,終於還是狠下心,“水哥,我現在已經…。。。不是當年翠柳巷的紅兒了,以後就不要來找我了,總歸不太方便。”
十三歲便進了歌館,十七歲入了韓府,舊識的人們都說,那紅丫頭一雙鳳眼勾一勾竟真的上了高枝,其實說到底不過一個歌姬,冷暖自知。
阿水一聽急得很想說些什麼,一低頭只看見自己滴著汙水的褲腳,一腔的話還是嚥了回去。
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對面的女子紅色錦緞的衣裳帶著淺色的瓔珞,直映得那阿水破爛的鞋子無地自容,不過相隔一把傘,有些話在他喉間滾了一遭卻怎麼也再不能說出口。
還是會想念,冬天的江南不似北邊風雪連天,溫度卻也低下來許多,八九歲的紅兒幫著洗完了衣服,凍紅了雙手還堅持著要寫字,隔壁傳來她母親呵斥的聲音,卻只聽見她細細地答著,“水哥說了,今天教給我的字要好好地練。”她母親有些氣急的咒罵,“水哥水哥,你一個姑娘家讓他帶著學起了這些,他自己還天天發夢要考上個什麼功名,我看他下輩子也如不了願………”
那時候還不懂得世事難料,她聽著隔壁朗朗的讀書聲心生豔羨,總想著也有一日能夠像水哥那樣,雖然不清曉他和那陋巷裡其他的人究竟有什麼不一樣,可是那眼神是一眼能夠望進心裡去似的。而其他的人,翠柳巷口的張媽,那成天瘋癲著閑逛的叔……等等很多很多的人,他們只能讓她看見貧病,就像滲透進骨子裡去因為饑餓匱乏所衍生出的諸多恐懼,除了水哥,他們都讓她懼怕。她怕自己一輩子都要活在這匱乏的世界裡直至被同化,如同他們一般失掉生命中的所有光。
她以為他會是她的光的,曾經真切地這樣認為,在她不諳世事的時候,看他寫字念詩就覺得美好。
可是如今眼前的這個男子,因為酗酒而長時間未曾打理過自己,有淩亂的胡須和不知怎麼被汙水弄濕的褲腳和鞋,他說他要考上功名的,可是不過這麼幾年,他就潦倒到了需要她接濟的份上。這樣的人,讓她如何能將之與太子相比。就算自己也不過萬千花叢中的一株,趕上了好時節便得到賞花人的一時寵愛,待到時節一過誰又記得起那場憐惜。
“我真的還有要事,先走了。”她轉身便要離去,身後的人突然拉住她的袖,“我……。我今年一定會考上,真的,紅兒你相信我,不要再去陪酒了,他們都不值……”
“什麼叫不值,”她甩開他還帶著汙漬的手,“我不想再回到那條巷子,我連名字都不願再提你懂不懂。”她冷冷地語氣帶著怒意,“一個歌女最好的結果我已經得到了,不論是韓府還是太子府,它們都要你用一輩子仰視。翠柳巷的水哥,你還是珍惜衙役的差事吧,不要再惹出什麼事故,起碼現在樊嬸還需要你,別再……”頓了一頓,“別再做那不切實際的夢了,功名,不是誰都要得起的。”
走得幹脆。
明豔的紅色撐傘而去,該是去了笙鼎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