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幾曾識幹戈 下)
夏夜鳴蟬。
他喚他六弟。長長的碧色袍子,比藍清淺,比青通透,只那麼淡淡的一抹天水碧,正是微閉雙目彈琴的六弟。
那一年太子府新落成的流風亭獨佇於後園湖心,僅僅用只容一人透過的石板小路與兩岸相連。宛若平靜水面上憑空一朵盛開的牡丹,建造的時候工匠們原本構想出了很多種巧奪天工的想法,斟酌多日直到太子收到的最後一卷畫軸輕飄飄鋪開,淡淡煙波,一襲流風臨水,不知是何人所繪,竟然就輕而易舉讓桀驁的太子頷首。
不久,流風落成,
獨缺一人,便可入畫。
那日他來看他,
下人們通報,“安定公稍待,太子正與韓太傅於書房中讀書。”
十六歲的李從嘉便抱著琴站在湖邊,遠遠地看那亭子,一旁的侍女咬著嘴唇偷偷瞥上一眼,果然是傳言中的帝王之相,竟然真的有人一目重瞳。
李從嘉不經意回首,深重如墨般的目光嚇得侍女低下頭不敢再看,他輕輕地笑了一聲,“若是太子得了空,便說我在流風亭,我一個人轉轉就好,你下去吧。”
淡淡的,說完便徑自轉身一個人走,沒有什麼私下猜測的天生貴胄,連語氣都讓人如沐春風,可是他說了,你便不可拒絕。
那時的韓熙載還受皇上囑託為太子講學,木窗下的李弘冀沉靜自持,卻有著不像他父皇的心。
他不沉迷聲色,卻也不一味埋頭書卷,他只要他想要的。
他讀他所認為應當讀的,從不受什麼引導。十幾歲,韓熙載在他身上看見某種東西,
說不清楚,卻始終存在,很多年後的韓熙載才明白,那是野心。
哪怕還只是一個少年的野心。
宣紙上,李弘冀一個工整的國字還未寫完,窗外隱隱一曲《臨江仙》,聲聲入耳,筆鋒凝滯,緩緩洇開一個墨點,
“太子…….”韓熙載見他頓停,有些疑惑。
手指還未松開毛筆,那字就僵硬在紙上。李弘冀的神色如常,搖頭作罷,揚起手便將那一張紙揮在地上,“太傅,今天就先到這裡。”整理衣袍便自顧自離去。
絃音依舊,韓熙載轉身望見那紙上的字,國字的最後一筆,終是沒有寫完。
下人們垂首想要稟告安定公在流風亭等候,李弘冀卻並不等他們說完。兀自靜靜地順著琴音走,幾重花樹,幾曲迴廊,
終於望見他,
他在彈琴。
湖心的亭子,些許的微風都可以穿堂而過拂花弄柳,一襲天水碧色長衫便獨坐其中笑看風月。李弘冀於岸上望不見他的瞳,也看不穿那一汪深潭,只見得他發絲輕揚,湖面便起波瀾。
如果,望不見他的眼眸,自己就是安靜的。
李弘冀慢慢地走向湖心的流風亭,冗繁的長袍鋪散開仿若涉水而來,一步兩步,堪堪踏入流風亭的時候,
琴絃絕。
“弦斷了。”李弘冀坐在他對首。
眼前的人抬起手,指尖血珠順勢滾落。不以為意地將古琴響泉放置一旁,依舊笑若春風,“從嘉分了心。”本是同父同母的兄弟,卻並不相似。李從嘉溫文秀雅,而太子李弘冀為人剛嚴,人多畏懼,未曾沾染宗室所盛行的綺靡之風。
李弘冀的神色舒緩,笑著俯身挑撥那斷弦,琴名喚作響泉,“流風響泉,六弟還是如此風雅。”
“聽到太子這一次大破吳越師的捷報,特意前來祝賀。這新譜的曲子還奏未完,可惜……”
“何事擾了六弟的心?”
李從嘉不答,起身扶著亭周的圍欄,“這份賀禮可還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