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在二十一世紀還是在十九世紀末,做像印度人手裡這種生意的人都必定會暗中和警察有所聯系。巡捕們固然不會被見不得光的臭蟲們所收買,但私下裡在一些無傷大雅的小事上,他們卻不介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偶爾抬抬手給予方便。
就比如在聖克萊爾先生的案子上,印度人或許沒辦法設法幫休·布恩逃脫罪責或越獄,瞞過別人的視線私下裡進行見面卻是毫無困難的。沒費什麼功夫,他們就進入了看守嚴密的地牢,一路上遇見的巡捕對他們雖然算不上視若無睹,但也僅限於用好奇的目光盯著他們多看幾眼,沒有多問過一句話。
印度人為此而有些驕傲,巡捕們這樣配合,顯然讓他在“教授”面前大有面子。他殷勤地引著莫裡亞蒂下了樓梯,來到了休·布恩所在的牢房前。
十九世紀末的警局地牢條件自然不會有多好,牢房陰暗又潮-濕,刷著白灰的走廊上生著青苔。印度人在一間單人牢房前停了下來,黯淡的煤油燈光下,一個人影正背對著他們蜷縮在鋪蓋上。印度人側過了身,看了莫裡亞蒂一眼,伸手敲了敲欄杆:“休·布恩?”
囚犯顯然睡得並不安穩,很快就驚醒了過來,朝著他們坐起了身。
作為倫敦城內的名乞丐,“休·布恩”顯然很有吃這一碗飯的本錢。他有著一副常規性的骯髒外表,面目醜陋而扭曲,卻似乎並非天生的殘疾,而是由一道從眼角斜拉到下巴的寬疤所造成的,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他曾遭遇過莫大的不幸,因而對他生出同情。他對心理學似乎也有所研究,亂蓬蓬的紅發差不多遮住了額頭和眼睛,讓人更容易把目光集中在悽慘的下半張臉上,而一頭鮮亮的紅發和造型特異的醜陋面龐的組合也更容易讓人印象深刻。
只需要看他一眼,就能夠清晰地記住屬於休·布恩的外貌特徵:骯髒、醜陋、疤痕、露在扭曲的嘴唇外的三顆牙齒和亂蓬蓬的一頭紅發。因為他所刻意表現出的那部分太容易讓人在心裡打上標簽,剩下真正至關重要的部分才會下意識間加以忽略。就連當面和他見過的聖克萊爾太太都沒能夠認出來,這個所謂的殺人兇手,其實就是她失蹤的丈夫。
莫裡亞蒂的目光不緊不慢地從聖克萊爾先生身上掃過,臉上流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聖克萊爾先生卻表現出了驚疑不定,這是正常的現象,畢竟兩個小時之前他才和印度人見過面,現在對方卻又冒險出現在了牢房之中,還帶來了一個令他本能地感覺到了危險的人……他打量著莫裡亞蒂,不知不覺間已經端坐了起來,語氣謹慎而恭敬:“我曾經見過您嗎,先生?”
他似乎在這糟糕的環境中感冒了,說話時鼻音有點嚴重。印度人正不知道該如何向他介紹這位神秘的“教授”,聽到聖克萊爾先生主動開口,不由得鬆了口氣,向後退了一步,目光也落在了莫裡亞蒂身上。
莫裡亞蒂把手插在了短大衣的口袋裡:“——不知道你問的是哪個你?休·布恩?身家清白的紳士聖克萊爾先生?擅長化妝的小演員內維爾·聖克萊爾?還是《倫敦標準晚報》的年輕記者聖克萊爾?喔,後者可能真的見過我,畢竟我在這個世界上也算是位知名人士,好像還寫過幾本暢銷書呢。”
不同於印度人和聖克萊爾的謹慎,莫裡亞蒂絲毫沒有壓低聲音的意圖,地牢裡清晰地回蕩著他的聲音,休·布恩、內維爾·聖克萊爾……即使有髒汙和油彩的掩蓋,也能看到聖克萊爾先生的臉色變得一片慘白。地牢裡可不止住著他一個犯人,更何況外面還有值守的獄卒!
印度人的神色也變了,驚惶地四下環顧:“教授……請您低聲,教授……”如果聖克萊爾的身份曝光,那他所做的一切還有什麼意義?
他想不明白莫裡亞蒂為什麼要這樣做,但還是沒敢念出莫裡亞蒂的名字,能夠在倫敦地下立足,印度人縱然不是什麼天才,也不會是什麼蠢人。他看不穿這位教授先生的虛實,莫裡亞蒂卻對他了如指掌,再加上曾經聽說過的那些傳聞,印度人不願意輕易做出得罪的舉動。
他所表現出的恭敬和忌憚反倒讓聖克萊爾先生鎮定了下來,神色幾番變幻,最終露出了苦笑。他沒有狡辯什麼,而是坦然地承認了自己的身份:“看來您已經知道了我盡力想掩藏的秘密了,但像您這樣的一位貴人,為什麼會願意在我這樣一個一年的收入不超過一千鎊、現在還身陷囹圄的人身上花費心思?如果我想得到您的援手,又需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莫裡亞蒂並不驚訝他的聰明,如果沒有這份聰明,休·布恩也沒辦法在這個時代做到年收入超過七百鎊了,十九世紀的莫裡亞蒂教授給自己的禦用髒活管家塞巴斯蒂安·莫蘭上校開的薪金也不過是每年六千鎊呢雖然除此之外還會常常大把大把地給莫蘭零花錢,就像在二十一世紀時那樣)……但有意思的是,他們都把握不了這份聰明能到什麼程度。
他笑了起來,饒有興趣地盯著聖克萊爾:“聽說你從任何一種人手裡都要得到賞錢,你的觀察力一定很不錯吧,休·布恩?”
聖克萊爾立刻明白了莫裡亞蒂想要他展示什麼:“——我是從環境上判斷出來的,先生。今晚的牢房實在太-安靜了。”
莫裡亞蒂欣賞地拍了拍手,不遠處一扇牢房的門開啟了,警局的負責人佈雷茲特裡特巡官搬著把椅子走了出來,默不作聲地將椅子放在了莫裡亞蒂身後。印度人臉上出現了驚駭的神情,終於意識到了這件事已經超出了自己的小聰明所能把握的程度。巡官朝他望了一眼,他就乖乖地跟在巡官身後走了出去。
猜測被證實,聖克萊爾的臉色似乎更蒼白了。莫裡亞蒂在那把寬大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姿態閑適地翹-起了腿。聖克萊爾則站了起來,恭順地對他垂下了頭。
“繼續吧,聖克萊爾先生。”莫裡亞蒂聲音輕柔,“我希望你能向我證明,你被抓捕只是由於一時的失措,而不是因為愚蠢。”
聖克萊爾深吸了一口氣:“我託那印度人向我妻子轉交的那封信應該就在您手上吧,先生?……您說得沒錯,我是因為一時的失措而被捕的……我太在意我的家庭了,這對內維爾·聖克萊爾而言是個優點,對休·布恩來說就成了致命的弱點。您是和印度人一起來的,從褲腳的新鮮泥點上看,恐怕是步行了一段路程,沒有乘坐馬車。那麼我能否判斷您在來此之前曾到過鴉片館,並非在路上截住了印度人、而是在他的房間裡守株待兔?”
莫裡亞蒂用手指摩挲了一下下巴:“繼續?”
“在截獲那封信之前,恐怕您就已經知道結果了,那封信只是讓您確認了自己的推測。”聖克萊爾繼續道,藍眼睛從淩-亂的紅發下快速地看了莫裡亞蒂一眼,“這件案子其實並沒有什麼困難的地方,只是警方太過愚笨,陷入了想當然的誤區……一個身家清白的紳士和一個卑鄙骯髒的乞丐怎麼可能會是同一個人?除了敲詐勒索和謀害,兩者産生關聯的可能性都微乎其微。況且聖克萊爾先生和聖克萊爾太太一向夫妻恩愛,生活美滿,誰也不會想到她竟然會認不出自己的丈夫,還把他當做了殺死丈夫的兇手……僅憑報紙上的報道,聰明人足不出戶就能得出正確的判斷,既然已經沒有了其它的可能,那麼這想法不管有多麼匪夷所思,都會是事情的真-相。”
莫裡亞蒂忍不住想笑,也確實笑出了聲。他的笑聲讓聖克萊爾不由得一怔,微微露出了不安的表情:“……先生?”
“我還沒見過其他的聰明人,不過你的確很聰明。”莫裡亞蒂交疊起了雙-腿,笑容滿面,“這結論很精妙,真應該被寫到教科書裡……如果人人都能有你千分之一的聰明,這世界恐怕也早就邁入星際時代了。繼續啊,聖克萊爾先生,繼續,盡情地向我賣弄才能吧,我要把你的才能放阿努比斯的秤上稱一稱,好算算該拿多少報酬給你。”
聖克萊爾的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有些受寵若驚:“您太過獎了,教授……任何一個人,只要親身參與了一件事,又知道了結果,都是很容易推匯出過程的,像您這樣僅憑一些線索就得出了正確的結論,才是真正的天才。”
莫裡亞蒂揚了揚手,一串鑰匙在他指尖搖晃了起來,發出了悅耳的碰撞聲響:“——你覺得只憑吹捧就能從我這裡拿到好處嗎?”
“……抱歉,教授。”聖克萊爾惴惴不安地低下了頭,表現得更謙卑了,“我不應該浪費您的時間。請允許我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