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鳳歌走到床邊,居高臨下地打量她,隨即微微眯起一雙鳳眼,不疾不徐道:“你有三句話的機會。”
“……”
青豆傻傻地看了他一會,猛地回過神來,張了張嘴道:“皇帝要殺你。四月初三,就在臨朔行宮下手,事後還給你栽了一個謀反的名頭。”
楚鳳歌不置可否。
青豆有些著急,恨不得自己有上輩子那講評書的老頭一般便給的舌頭。然而她雖聽過許多遍,記的卻不全,現在便只能挑重要的幹巴巴地講出來:“你死了之後,皇帝寵幸宦官,三常侍擅權,逼反了大司馬王奉廣,王奉廣以清君側的名義殺進宮中,後來皇帝就不明不白地死了,有人說是三常侍殺的,有人說是王奉廣殺的。反正皇帝沒了,大雍就亂了。幾方勢力各自擁立了三個皇帝,打來打去,一直打了三年有餘。”
見楚鳳歌仍然沒有反應,青豆只能急急補充,也不管自己這會兒到底已說了幾句話:“再後來,趁著中原大亂,外頭羯族和羌族那幫畜生就打進來了,胡漢立國,與後雍分江而治。這亂世,足足持續了十多年,百姓死傷無數,十不存一。”
她言之鑿鑿地說了許多,楚鳳歌臉上不露分毫,心中卻是震驚無比。
皇帝私下裡的一些小動作,楚鳳歌早就心中有數。他甚至隱隱猜到,這個從小看到大的外甥將會什麼時候動手,在哪裡動手。
因此青豆在獵場上喊出那一句,才會叫他感到如此吃驚。而若他當真死了,之後的事情假如推演起來,倒也並非不可能發生。而無論如何,一個鄉野村姑,絕不可能對朝中大事如數家珍,更不可能從如今的局面推測出今後朝局會怎樣發展,除非有高人教她……可又有誰,又出於什麼樣的目的,才會派這樣一個小姑娘到他面前來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心念電轉之下,楚鳳歌決定詐她一詐,唇邊帶出一抹諷刺的笑意,淡淡道:“夠了,真是漏洞百出。”
青豆聞言一愣,然而她雖是小民,見識有限,卻到底活了兩輩子,況且本就是豁出命去的人,因無畏而心思清明,轉瞬間竟叫她看出了楚鳳歌心中的顧慮。
重生一事玄之又玄,旁人未必會信,信了也難免不把她當成妖人拉出去燒成焦炭。幸而這年頭,鬼神之說頗為盛行,蔔卦算命卻與重生之類的事情不同,算得上是正經學問,精研《易經》的讀書人不少,鄉野間有些名望的術士更是受人追捧。
託辭是早就想好的,青豆只說曾遇見一位太平教的道長,道長在她家留宿三日,留下只言片語便飄然而去。
“那位道長著實厲害,所言沒有不中的。您不肯貿然信我,也是理所應當之事,但也不是沒有驗證之法。”
青豆目光灼灼,不避不讓地看向楚鳳歌,一字一頓道:“我記得那位道長說,後日起蘄州東南有一縣,會下連續五天暴雨,導致縣中小河決堤,淹死三人。請您派人前往檢視,便知我說的到底是真是假。”
蘄州是她家鄉,泰陽河決堤一事,她記得清清楚楚。
楚鳳歌掃了她一眼,忽地抬手,按上她包紮好但仍未痊癒的傷口。
青豆猝不及防,疼得往裡一靠整個人都縮排了被子裡,卻硬是將痛呼聲咽回了肚子裡。十四五歲的小姑娘,膚色蠟黃,瘦弱得彷彿只剩下一把骨頭,軀體裡偏偏又蘊藏著那麼大的決心與意志。
“我不信神佛。”
楚鳳歌望著青豆,片刻後道:“但我決定信你一次。”
青豆眨了眨眼睛,安下心來,肚子就咕嚕叫了一聲。
楚鳳歌本來已經打算離開,腳步便頓了一下,問道:“你不必拘束,想吃什麼,便讓廚房做。”
青豆想了想,雖自覺有些沒出息,卻還是不由自主、小心翼翼地問道:“那……那有拳頭那麼大塊的豬肉嗎?我小時候聽阿孃講……貴人們吃肉都吃大塊的,有一半都能是香香甜甜的肥肉,燉得爛爛的,一入口就能化了……我,我一直都想嘗嘗。”
這要求小得不能再小,卻是青豆能想到的最好的東西。
楚鳳歌微怔,分明聽見了青豆忍不住偷偷咽口水的聲音。他垂下眼睛,看了青豆細瘦到似乎稍用力就會折斷的手腕一眼,開口:“你餓狠了,第一餐當吃得清淡些,紅燒肉濃油赤醬,明日中午再用……我還不曾問過,你叫什麼名字。”
青豆臉上泛起止不住的喜意,樂滋滋道:“我沒有大名,我爹孃管我叫青豆。”
楚鳳歌:“幾歲了?”
青豆:“十五。”
疑惑地看了楚鳳歌一眼,她索性直接道:“我家住蘄州大荔縣外的山裡,家中本是獵戶,爹孃都沒了,我在山後開了片田,又靠著做陷阱的本事勉強過活。有時候我會下山賣獸皮,去問一問,大概總有些人認識我的。”
楚鳳歌道:“你不怕我。”
疑問句,卻說出了陳述句的語氣。
青豆沉默一會,淡色的眉毛和眼睫垂下去,輕聲開口道:“有什麼好怕的呢?你是好官,你活著,大雍還好好的,你死了,大雍也不在了。原本日子難,但總能過下去,但後來,人命就成了路邊的雜草。我死了沒什麼,但我盼著你能活著。”
楚鳳歌一生見過許多口蜜腹劍,皮裡陽秋,本不會被這簡簡單單幾句話所打動,然而青豆低垂著目光,漆黑的眼眸中帶著三分黯然,一分悲意,卻叫他的心口像是被細線扯著,牽出百般滋味。
一人的生死未必能夠改變朝局,他本想斥責她天真可笑,話出口卻鬼使神差地變了意味。楚鳳歌笑了笑,只道:“果然還是個小姑娘。”
青豆默默瞟了他一眼,沒說什麼,心底暗自腹誹:活了兩輩子,我吃過的鹽,怕是比你吃過的米還要多。
楚鳳歌唯一的姐姐早逝,留下的孩子曾令楚鳳歌操碎了心。那皇帝外甥可說是他一手帶大的,所以楚鳳歌管教熊孩子的經驗豐富得很,幾乎一眼就看出了青豆與小皇帝幼時那相似的細微表情下,自以為藏得很好的敢怒不敢言。
或許是出於照顧人的慣性,又或者是因為什麼不知名的原因,一時之間,楚鳳歌心中竟沒有出現半點不悅。頓了頓,他在心底自嘲地搖了搖頭,隨即狀似隨意地開口道:“不能吃肉,只喝粥大抵有些寡淡。這時節沒有當季的水果,我那裡有番邦運來的蜜瓜,你飯後可吃上一些,但也不能吃多了,免得弄壞了肚子。”
年輕的國公爺看著一身貴氣、高高在上,一副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模樣,性子卻跟她先前想象得有所不同。
青豆疑惑地歪了下頭,正想道謝,楚鳳歌便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