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著國公爺幹脆利落地將那塊布團成一團,壓在那姑娘傷口上止血,許路頓時欲哭無淚。
這可是五兩銀子一件的、嶄新嶄新的衣服,這回打獵,為了在國公爺面前露臉特意換上的!眼瞧著這位爺倒確實注意到了,可這注意到的方式是不是有那麼一點不對啊?!
荒郊野外的,周圍這些又都是信得過的兄弟,許路忍了忍,實在沒忍住,委委屈屈地蹵摸上前,探頭瞅了青豆一眼,開口說道:“爺,咱們這會兒處境可不好。都說您擁兵自重,皇上或許是沒什麼壞心,但到底年紀小,耳根子軟,可是聽信了不少謠言。這姑娘來歷不明的,說不定就是誰給咱設的套子,想在那位心裡的火上澆點油呢。”
楚鳳歌什麼都沒說,只是冷冷地掃了他一眼。
許路嚇得一激靈,若平時絕不敢再多說一句話,如今卻早被心中許多東西憋得難受,忍不住就要趁著這個時候一吐為快:“爺,您對小皇帝的忠心可昭日月,又是他的嫡親舅舅,可他一親政,就迫不及待要從您的手裡奪權,渾然不知若沒有您給擋著,外頭那些豺狼虎豹早就將他給吞了個幹幹淨淨。那些汙水自然是朝中小人給您潑上的,可那些奏摺,他一本都沒駁回來,說是留中了,卻又叫您拋下邊關兵馬千裡迢迢進京去解釋,要不是尚書令裴老先生給攔下了,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你念著情分,不同他計較也罷了,他竟使了陰招,封您個正南大將軍,就硬是要把您從北調到南邊去,這分明就是要拔了咱們的根,好接著對咱們下手。可您……您竟簡簡單單就應了他,屬下們都替您不值……”
越說越不像話,說了一半,覺得這話不該說下去。可許路眼眶微紅,竟控制不住自己,哽咽著說道:“爺,我這條命是您的,我不怕死,但我不能眼睜睜看著您這樣下去。那些狗東西蠢蠢欲動,磨刀霍霍,但咱們也不是砧板上的肉,邊關十多萬兵馬,除了您誰也指揮不動,只要您一句話,我立刻就去跟兄弟們聯絡!”
“……造反?”
楚鳳歌抬手,看著指縫間嫣紅血跡不語,半晌後才垂眸道:“西北軍確實讓我經營得如鐵桶一般,崔家老兒花了大力氣,出了大本錢,卻也只拉攏了我麾下校尉胡明一人。然而有一就會有二,一條細縫,終究也是裂縫;況且皇帝年幼,終究還是皇帝。奮起一搏或有生路,然而世家門閥不會坐視我奪位,勝算終究渺茫,且戰亂一起,百姓何辜?不過你等盡可放心,我自會替你們謀一個去處。”
“我這輩子只服您一個。”
許路悲憤咬牙:“與其要屈居於庸人之下,倒不如索性跟著您一道去死。”
楚鳳歌抬眼,神色莫名:“眼見著前面是死路,為什麼偏要跟著我往刀山火海上撞?”
“不為什麼。”許路道:“只因您是楚帥,這世上,只有一個楚帥!”
楚鳳歌移開目光,看向高遠天空一隻孤鷹盤旋來去,臉上忽地帶出些笑意來,那笑意漸漸加深,竟成大笑,笑中有帶著一種從骨子裡帶出來的、不可一世的自傲。
“我從未輸過。”
他道:“堅守大荔孤城,夜襲羯奴大營,跨越千裡沙漠,對陣三倍敵軍,每一次都無援軍,每一次都是絕境,可我勝了!奪嫡之爭,如此兇險,朝上陰謀詭計、明槍暗箭,先帝存活的兒子只剩當今聖上一個,當初的敵人更是早已屍骨無存,而我仍穩穩地坐在大將軍之位上。宵小之輩蠅營狗茍,也不過螻蟻撼樹,陡增笑料而已。”
許路微微瞪大眼睛,隨即臉上滿是欣喜之色:“您、您是故意露出破綻?”
“有些事,站在高處時看不清。”楚鳳歌道:“胡明後面,當能拉出一條線來。這件事就交給你去辦。”
許路連連應了,隨即又為自己方才的失態羞窘起來,撓了撓頭嘿嘿傻笑。
楚鳳歌是軍神,是許多人心中的信仰,哪怕局勢再險惡,只要他說能勝,別人就會信,因為這是被無數次證實了的真理。
放下了心中巨石,許路重新來了興致,便指著青豆問道:“這姑娘也真夠邋遢的,您說她是哪邊遣來的?”
宗親、群臣、世家,還是那個……曾經如此依賴敬慕他,如今卻一心想除掉他的外甥?
楚鳳歌低頭看向青豆。
少女的面頰上沾染了灰灰黑黑的汙漬,看不清長相,睫毛卻纖長,顫動著投下淡淡的陰翳,像是在睡夢中仍然擔心著什麼。
這樣一個來歷不明的人,本沒有留在身邊的道理。
血似乎暫時止住了,楚鳳歌收回手,看了這瘦弱的像根竹竿子似的小姑娘一眼,打算如往常一般下令把人丟到地牢裡去,話未出口卻是一頓。
罷了。
他在心底輕嘆:“若有必要,稍後再拷問吧。先送到宅子裡去,找個大夫給她治傷。”
☆、交涉
青豆再次醒過來時,身下是雕花的大床,身上是綿軟的錦被。
月白色的帳幔上掛著流蘇,薰香嫋嫋,一室清華,鏤空的窗桕中投射進細碎的金色光點,樹影光華在地氈上緩緩移動,愈顯屋內沉寂靜謐。
她顯是身在富貴人家。
想到昏迷前的諸事,青豆硬撐著從床上爬起,腳一軟卻跪倒在地上,幸而地面鋪了東西,摔得倒也不是很疼。不過因這動靜,立刻就有侍女快步而入,扶著她起來,面上帶著溫和可親的笑意,柔聲道:“姑娘可傷在哪裡了?你還未大好呢,還是先歇著,萬不可亂走亂動,若有什麼想吩咐的,跟我說一聲便是。”
青豆抿唇,片刻後問道:“我這是在哪兒?”
“這是英國公的府邸。”侍女伺候她重新躺倒床上,一邊道:“您是主子親自帶回來的呢,這會兒已經有人去通報了,等處理完了手頭上的事情,想必主子就會來探望您的。”
國公爺這樣的大人物,想必有許多國家大事要忙。
青豆點點頭,心中並不踏實,卻也不敢催促。她雖活了兩輩子,但兩輩子都是小民,從不曾做過這般冒險的事情,當時不覺得,此刻想起來卻不由的有些後怕。
她已做好了等上好幾個時辰的準備,然而只一刻鐘的時間,便有一個頎長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那人有著一張略顯蒼白的冷漠臉孔,隨時隨地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劍,那仿若能割裂面板的寒氣,足以讓旁人忽略他俊秀面容上一抹淡淡的倦色。
屋內眾人俱都行禮,幾個侍女全退了出去。巨大的壓力下,青豆覺得肩膀上的傷似乎突然又疼了起來,不由自主地抱著被子往床裡縮了縮,像個團成毛茸茸一團瑟瑟發抖的小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