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剎那間抑制住了自己。不論發生了什麼事,他也絕不能垮掉。克萊夫那次,他已嘗夠了滋味,徒勞無功。在這片越來越灰暗的荒野中垮掉,意味著會發瘋。意志要堅強,保持冷靜的頭腦,並信任對方——他把最後的一線希望仍寄託於此。但是突然襲上心頭的失望感告訴他,自己的身體已吃不消了。大清早以來他就東奔西走,被各種各樣的感情蹂躪著,眼看著就要支撐不住了。過一會兒他就決定下一步該做什麼,不過,現在他頭痛欲裂,渾身痠疼,像散了架似的,他非休息不可。
船庫是個方便的安歇處。他踱進去,發現自己的情人正在酣睡。阿列克睡在一摞靠墊上,在最後一抹暮色中,依稀可見。他醒來後,好像既不激動,也不煩悶,用兩隻手愛撫了一會兒莫瑞斯的胳膊,這才說:“那麼,你收到電報啦。”
“什麼電報?”
“我給你往家裡發了一封電報,告訴你……”他打了個呵欠,“對不起,我有點兒累啦,這呀那呀的……告訴你,務必到這兒來。”莫瑞斯沒有吭聲,他實在什麼也說不出來。於是阿列克補充了一句:“現在咱們再也用不著分手了,就這麼決定了。”
克萊夫正試著在致選民的呼籲書的校樣上進行加工。因為排成鉛字後.他突然感到文章中帶著一股居高臨下的傲氣,不符合時下的潮流。這時,西姆科克斯通報說:“霍爾先生。”夜深了,黑咕隆咚的。天空中,壯麗的晚霞的痕跡已蕩然無存。他從門廊裡什麼也看不見,各種噪聲卻不斷地傳到耳際。他的朋友不肯進屋,正在踢小石頭子兒,還朝著灌木叢和牆壁擲卵石。
“喂,莫瑞斯,進來吧。你在搞什麼名堂?”他問道,心裡有點兒煩。既然站在暗處,也就不必費神去裝出一副笑臉了。“多好啊,看到你回來了。希望你好一些了。不巧我沒有空,赤褐屋剛好空著。進來吧,像以前那樣睡在這兒。很高興見到你。”
“我只耽擱幾分鐘,克萊夫。”
“嘿,老弟,哪裡有那麼荒唐的事。”為了表示殷勤好客,他朝著那片黑暗走去,手裡仍拿著那幾頁校樣。“假若你不在這兒過夜,安妮會對我大發雷霆。你這樣上門來,真是好極了。現在我要做手頭的一些瑣事,還得請你原諒。”接著,他在周圍的幽暗中發覺了漆黑的一團兒,猝然間感到憂慮不安起來,不禁驚叫道:“但願沒出什麼不好的事。”
“一切都順順當當……可以這麼說。”
現在克萊夫把政治撇開了。因為他知道,這必然是戀愛事件,於是準備表示一下同情。不過,他認為如果莫瑞斯沒趕在他這麼忙的時候來向他求助就好了。平衡感支撐著他。他把莫瑞斯領到月桂樹叢後面的荒僻的小路上,這裡閃爍著月見草,用淡黃色浮雕圖案裝飾起夜牆。在這兒,他們可以享受到絕對的安靜。克萊夫摸索著找到一條長凳,仰面躺下來,頭枕著雙手,說:“我願意為你效勞。不過,我勸你在這裡睡一宿,明天早晨跟安妮商量。”
“我不需要你的勸告。”
“啊,當然悉聽尊便。但是你十分友善,把你的種種期望告訴了我們。既然這是關於一個女人的問題,如果是我的話,就一定會去跟另一個女人商量,尤其是像安妮這樣一位具有幾乎是超人的洞察力的女子。”
對面的花兒忽隱忽現。克萊夫再度覺得,他這個在花前搖擺著身軀的朋友,就是夜晚本身。一個聲音傳到他的耳際:“對你而言,情況比這糟糕得多。我和你的獵場看守相愛了。”這句話太唐突,他聽上去毫無意義。於是他傻呵呵地問:“是艾爾斯大嫂嗎?”隨即坐了起來。
“不,是斯卡德。”
“留神。”他邊朝暗處掃了一眼邊叫喊。知道沒有外人,就放心了,生硬地說:“多麼怪誕的宣告。”
“怪誕到了極點。”那個嗓音隨聲附和道。“但是我認為,既然欠了你的情,就應該專程來告訴你阿列克的事。”
克萊夫只理解了最起碼的一點。他料想,莫瑞斯僅僅是把“斯卡德”當作個比喻,就像提到“該尼墨得斯”譯注:據希臘傳說,他是特洛伊國王特洛斯的兒子。由於美貌非凡,被諸神或化作鷹的宙斯掠去做侍酒童子。)似的。因為對他來說,跟任何一個社會階層低於自己的人親近,簡直是難以想象的。事實上,他感到沮喪、生氣,因為他原以為近兩個星期莫瑞斯身心健康了,從而鼓勵安妮跟他友好。“凡是我們能為你做的,我們都做了。”他說,“倘若你由於‘欠了情’——用你自己的話來說——想要回報,你就不會總想那些令人十分厭惡的事。我聽到你這麼談論自己,失望極了。那天晚上咱們在赤褐屋反複研究這個問題的時候,你使我覺得不正常的時期終於結束了。”
“當時你竟然吻了我的手。”莫瑞斯故意譏諷了他一句。
“別提這個。”他勃然發怒了,既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於是,莫瑞斯這個不法分子就對他産生了短暫的愛。接著,克萊夫恢複了惟理智論者的本色。“莫瑞斯——我簡直說不出替你有多麼難過。求求你啦,求求你抵制這種迷住心竅的念頭,別讓它再纏住你。倘若你有心抵制,這個念頭就會永遠消失。工作、新鮮空氣。你的朋友們……”
“剛才我已經說過,我不是到這兒來接受你的勸告的,也不是來談論思想和概念的。我是個有血有肉的人。假如你肯屈尊,對這些非上品的東西表示興趣——”
“對,非常對。我知道自己是個令人厭煩的理論家。”
“你要是肯提到阿列克這個名字的話。”
這使他們想起一年前的那件事。然而,如今輪到克萊夫一聽到這個名字心裡就發怵。“如果阿列克就是斯卡德的話,事實上他已經不再在我這兒幹活,甚至已不在英國了。就在今天,他乘船前往布宜諾斯艾利斯了。不過,你說下去吧。只要能多少幫助你的話,我甘願舊話重提。”
莫瑞斯鼓起腮幫子,吐出一口氣,然後著手從高高的莖上一朵朵地掐小黃花。它們接連消失了,猶如夜晚將燭光熄滅掉似的。“我跟阿列克共享了。”他在深思熟慮後說。
“共享了什麼?”
“我所有的一切,包括我的肉體。”
克萊夫厭惡地哀叫一聲,一躍而起。他恨不得把這個怪物猛揍一頓,撒腿跑掉。但他是個有教養的人,懂得剋制自己的感情。他們畢竟是劍橋出身的人……兩個人都是社會的中堅分子。他決不能使用暴力手段,他確實沒有訴諸於暴力。他自始至終保持冷靜,樂於助一臂之力。然而他這種淺薄空洞、尖酸刻薄的責難,他的固執己見,感情的愚鈍,使莫瑞斯十分反感。莫瑞斯只能對憎惡表示敬意。
“我這番話會冒犯你,”他繼續說下去,“然而我非讓你十分理解不可。當你和安妮不在家的那個夜晚,阿列克和我在赤褐屋裡睡覺來著。”
“莫瑞斯——哦,天哪!”
“還在倫敦。還在——”說到這裡,莫瑞斯把下面的話咽回去了。
即使在感到極度厭惡的時候,克萊夫也設法把事情一般化.作為逃避的手段。這種把事情置於漠然狀態的傾向,是婚姻給他帶來的現象之一。“不過,毫無疑問——把男人之間的關系正當化的惟一的理由,是它終屬純粹的精神戀愛。”
“我不瞭解。我是來告訴你我做了什麼。”對,這就是他來拜訪的原因。他從而合上了一本書,永遠也不會再去讀它了。與其把此書撂在那兒弄髒,不如合上算了。必須將他們的過去這本書放回到它原先的書架上。這裡,在黑暗和枯死的花兒中,就是那個場所。他還欠著阿列克一份恩情。他決不允許把舊的摻雜到新的裡面。一切妥協都是敷衍了事,因而是危險的。坦白完,他就必須從將他養育成人的這個世界消失蹤影。“我還得告訴你他做了什麼。”他竭力按捺住內心的喜悅。“為了我的緣故,他犧牲了自己的前途……他並沒有得到我會為他放棄任何東西的保證……原來的我確實是什麼也不會放棄的……我總是很遲才能看透。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精神戀愛,反正他就這麼做了。”
“怎樣犧牲的?”
“我去為他送行——他不在那兒——”
“斯卡德誤了船嗎?”鄉紳憤怒地大聲叫喊。“這些家夥簡直不可救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