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經引以為豪,有文化、有素養、為人善良的媽媽和妹妹,在遇到事了之後,每天晚上回去都要在家裡頭上演一出歇斯底裡的家庭大戰,從未想過他是不是支撐不下去了。而他曾經看不起的丈母孃,卻是真正風雨無阻地陪著女兒,為女兒出頭,為女兒擋攻擊的那一個。
而他曾經以為會給他的人生帶來康莊大道的呂曉梅,卻在他位於谷底時,狠狠地踩在了他的身上,只想要自己能脫身便心滿意足,他卻親手把另一個,會和他面對艱難險阻的妻子用力推開。
他這輩子,也許從來就沒有看對過人,他錯了,可已經悔之晚矣。
……
二十八年後。
“外婆,今天我盛情邀請你和媽媽出席我的畢業典禮,請問你這邊方便嗎?”穿著正裝的周治學清了清嗓子,在自家外婆面前神飛色舞地說著。
位於他正前方的外婆,也就是單靜秋,現在已經八十多,可出人意料地是,她臉上沒什麼老態,頭上的頭發前幾天剛去染了色,看起來和六十歲的老人沒什麼區別,而手中正拿著畫筆,對著畫板添一筆補一筆的,若是繞到她那頭,便會驚嘆於她筆下畫作的華美。
單靜秋這二十八年來,在畫壇裡漸漸地有了名氣,從當初的簡筆畫、圓珠筆畫開始,她一直在粉絲們的眼球下精益求精,當年的一副油畫《sunrise》更是石破天驚地被粉絲們拍出了五十萬的價格,從那天開始畫壇也漸漸地注意起了她,甚至有好些大家都頗為可惜地嘆息著,直說她若是早些開始學畫,沒準又是中國畫壇王冠上的一顆華美的鑽石。
可誰都沒想到,她雖然起步晚,卻比誰都更要長久,她從當初的五十多畫到現在的八十多,二十八年來她異常高産,還有畫已經被國外請到了博物館裡頭,時不時地還有人邀請她這個野路子到大學裡開講座,她現在可是國家美術學院的特邀教授呢。
“我們考慮一下吧。”周明明從裡面走了出來,手上端著兩杯牛奶,她沒打擾作畫的母親,只是一杯放在了媽媽那,一杯穩穩地端在了自己的手上,假裝沒看見兒子寫滿了“那我呢”的委屈眼神。
現在的周明明,也已經從當初的風華正茂,到年近六十,可歲月似乎沒給她留下痕跡,她臉上幾乎沒有皺紋,頭發烏黑濃密,若是指著她說她只有四十也沒人會疑惑,要是有人問她保養秘籍,她只會輕笑著說,那便是單身。
是的,周明明在當年離婚之後,便沒有再結婚,這二十多年來,追求她的人可不少,甚至還有的指天畫地發誓說自己不要求她生孩子,也沒能過她這一關。
周明明溫柔地看著眼前已經是個大孩子的周治學,又看向母親筆下驚人的美麗畫作,她的心中全是柔軟,當年她才離婚,小心翼翼地和母親提了一嘴她不想再結婚的事情,她本是想試探試探,卻不想媽媽卻選擇了和她促膝長談。
那是一個分外漫長,又格外叫人記憶深刻的夜晚,哪怕是過了這麼些年,那天晚上媽媽說的每一句話依舊刻在她的心中。
她記得媽媽緊緊地牽著她的手,分外認真:“媽媽以前希望你結婚、希望你有家庭,是想要你幸福,事實證明,婚姻不一定會給你帶來幸福,這也讓媽媽反思了很多、很多……我們的經驗套用在你們身上,卻反而成為了害你們的武器,結婚真的一定會幸福嗎?不結婚一定會不幸福嗎?其實媽媽到現在也不知道答案。”
她一字一句說得很真摯:“只要你確定,這個決定不是處於沖動,也不是出於這段令人不開心的婚姻帶來的陰影,而是摸著你自己的心,得出的你最想要做的事情,那麼媽媽想,我是支援你的。”
媽媽調皮地沖她眨了眨眼,很是神秘地說道:“但是如果要單身,你可要好好地賺錢了,媽媽現在也很能賺錢,要多給你存存錢!只要是我們明明想要做的,就都去做吧!”
媽媽情不自禁地笑了出聲,笑得還挺暢快:“你從家裡發生事情開始,就逼著自己學著做個懂事的孩子,媽媽看額又是欣慰又是心疼,可一天一天過去了,就連媽媽也不知道明明你的心裡究竟想要什麼,這樣真的很好,媽媽已經走出來了,現在我在前頭,你不用那麼懂事了,可以好好地任性任性,做真正的你,這樣媽媽比什麼時候都會更開心。”
也是從那天開始,周明明找回了她,真正的她,喜歡一個人的生活,喜歡擁有又不喜歡失去,她喜歡自己一個人想幾點下班就幾點下班,她喜歡自己不用總是遷就著別人,只要順著自己,等生下兒子後身體剛恢複,她更是像回到了高中時的她,把曾經寫在人生清單上卻又被撕掉的事情一件件撿了回來。
一個人去旅遊、一個人去高空彈跳、一個人去跳傘、一個人做過山車……她的心,也在這些酣暢淋漓中,得到了徹底的解脫,那些束縛著她的痛苦,難堪終於像是她流下的汗水和眼淚一樣,蒸騰殆盡。
等到她玩得筋疲力盡,又心情愉悅地回了家,推開門看到的卻是那一室溫暖。
媽媽正坐在客廳中間很是悠閑地畫著畫,兒子坐在學步車裡頭撒歡了跑來跑去,時不時地還嘟囔些別人聽不懂的火星文,發覺她推開門的這一老一小掛著笑看向了她,而媽媽只是輕聲地說了聲:
“歡迎回家。”
周明明在三十歲的時候,獲得了遲到的幸福,可這幸福沒有再跑走過。
……
“媽,你不僅不打算給我喝牛奶,你還不打算出席我的畢業典禮啊!”周治學很是哀怨地說著,博士畢業的他工作生活環境都很單純,可在外頭,他一直都是那個冷麵先生,只有到家,就會一下變成了那個愛撒嬌、愛說話的大青年。
“你沒手沒腳啊,整天辛苦你媽!她年紀也大了,到了該享你福的時候了,你居然還讓她去倒牛奶。”剛剛把畫畫完的單靜秋停了筆,沖著自家大孫子毫不留情的就說,她可從不給自家孫子面子,每次在孫子和女兒的天平下,她都是猶豫都不帶猶豫地直接和女兒同一陣線。
“外婆!”周治學萬分無奈地喚了一聲外婆,他打小就很獨立自主,哪有真的幹過使喚自家媽媽和外婆的事情,更別說……他的眼神忍不住往自己的外婆和媽媽身上帶,自家媽媽前兩天還去什麼爬山活動,外婆呢還用柺杖拍了個跳舞影片,兩人分明比他還要結實。
單靜秋忍不住破功,和女兒對視一眼,這是在外孫回家之前兩人就商量好的,要故意擠兌擠兌這個在外頭出了名面癱臉的外孫:“好好好,知道了,我們會去的,你放心。”兩母女笑起來就連嘴角勾起的弧度都一模一樣,分外可親。
周治學也跟著笑,放下了他用毛筆手寫的邀請函,便眼巴巴地蹲在了外婆旁邊看起了單大師剛剛畫完正在晾幹的畫,他心中忍不住感嘆,他每次都忍不住想要和全天下說,他的外婆和媽媽有多棒。
小時候,他有段時間曾經困惑過,不知道為什麼別人都有爸爸,而自己沒有,那時候還不太懂事的他,曾經任性地和媽媽哭鬧過,雖然時間有些久了,可他已然記得當時媽媽沉默著沒應聲的難過表情。
是外婆一把把他逮到小房間裡,很認真地同他說了很久很久。
也是在那天開始,周治學才知道原來他也是有爸爸的,他被外婆送著遠遠地看了眼爸爸,爸爸家的小弟弟那時候才剛三歲,在小區的花園裡面完,甚至還拿玩具直接丟那個據說是他奶奶的人,還一把推了旁邊的小朋友,把別人弄哭了卻絲毫不覺得自己有錯,甚至還哭鬧得震天響,想找人告狀。
外婆只是溫柔地抱著有些被嚇到的他,一下一下地幫他順著背,對他說,世界上每個人都有自己選擇人生的機會,就像是媽媽和外婆,她們倆都先是自己,然後才是他的長輩,她們雖然對他的人生負責,可必須先考慮自己的幸福。
“治學,你以後為了外婆、為了媽媽就應該吃苦受累,過得不開心嗎?”外婆問他,他認真地點了點頭,覺得這話本應該如此。
可外婆卻搖頭了:“不,你錯了,你的人生是屬於自己的,你要為自己負責,就像是媽媽喜歡做工作狂,外婆喜歡畫畫,我們在為了自己的同時,當然要為你負責,可也不能為了你,完全拋棄自己的生活。”
她溫柔慈祥的眉眼就像一幅畫一樣刻在了周治學的心中:“你現在還小,你不懂,可以後長大了你要明白,為了自己活著,說來有些自私,可這才是自己的人生,以後你長大了,也要為了自己活著,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