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甄正奇帶著袋子回了家, 他臉上的神情有些疲憊,今天晚上看了一晚上地晚自習, 忙活到現在才下班,天色已經晚得厲害, 外頭的路燈全都亮起。
他進了門,一眼看到的便是放在餐廳桌上的杯子,不用靠過去, 他就知道保溫杯裡頭一定是一杯還冒著熱氣地胖大海, 他們做老師這行的最是廢嗓子,他每晚回來都要這麼喝上一杯。
今天晚上妻子不用去班級裡值晚自習, 所以他便吩咐了妻子在家裡頭好好照顧女兒, 甄正奇拖著有幾分乏力的步伐走到了女兒門前,舉起手來想敲門卻又放了下去,嘴唇微微地顫抖了下,想開口又沒開口,深深地嘆了口氣。
他的眼神落在了客廳中顯眼地玻璃櫃上頭, 那裡面的獎狀、獎杯全都是他和妻子一個個收拾好放上去的, 哪怕是邊邊角角的一張, 他都能如數家珍般的和客人們介紹這是什麼時候女兒在哪獲得的, 對他來說,只要一和別人聊起天來, 就非得拿女兒作為切入口才能酣暢淋漓地聊一場。
只是最近,每回有人提到女兒珊珊,他就情不自禁地身體一凜, 緊張得顧左右而言他,生怕讓人知道了他想要隱瞞住的秘密。
甄正奇不明白,為什麼好端端地女兒突然變得“不正常”,他的女兒明明這樣乖、這樣聽話,卻又是為什麼得了這個同性戀病。他滿心覺得恨鐵不成鋼,這孩子怎麼就不知道懂點事。
他還打了個匿名電話去心理諮詢中心問,人家只說這同性戀不是病,治療不了,甄正奇心裡頭怎麼尋思也尋思不明白,這怎麼就治不了了呢?這不是和什麼多動症、自閉症一樣的,打打針、管理管理能多少改善的嗎?可找了好幾個,答案都是一模一樣,要他只能去尋找那一個個所謂的“土方子”,若不是他多年的素養制止著他,沒準以他現在的狀態都能搞出個什麼以死相逼了。
甄正奇站在門邊已經有一會,聽了半天沒聽見裡面的動靜,只猜女兒也許是睡了,事實上現在的他有些想念女兒,只是這管孩子,總是要狠得下心,可不能一時心軟,都說小不忍則亂大謀,教育孩子也是如此!他轉身離去,拿著杯子便進了旁邊的自己屋子。
緊緊靠在門邊地甄珊珊聽見了爸爸離開的腳步聲,頹然地笑了,對她而言,爸爸和媽媽的腳步聲都異常好認,更何況媽媽已經在旁邊房間休息,這麼晚到家的也只有爸爸了,只是爸爸明明已經到了房間門口,卻站在那就是不肯敲門問問,她忍不住苦笑,她想媽媽說的那些話可能都沒有用,在爸爸的心裡,她永遠罪無可赦,如果她不改,是怎麼也不會原諒她的。
因為爸爸認定了,她有罪,她有病。
……
甄正奇走進了屋,房間裡只開著一盞床頭地小燈,妻子帶著眼鏡正對著筆記本寫著什麼,他一邊換著衣服一邊問道:“這麼晚了,你怎麼不早些休息?咱們體檢地醫生不都說了,咱們這年紀了,要好好地保養自己,才能長命百歲呢!”
“你回了?”單靜秋伸出手揉了揉鼻樑,坐直了身體,“你先洗漱,我有話想要和你說。”
甄正奇一聽這話當即繃直了身體,他看向妻子的眼神有些生氣:“你不是又被珊珊說動了?我告訴過你,靜秋,你心軟我也心軟,可這不下狠手,她能改嗎?咱們學生裡頭那些個遊戲上癮的,甚至偷了家裡錢去充錢的,如果家裡不狠心點,你說能改嗎?”他說得很是堅定,“我再和你說一遍,你要明白,這如果珊珊真和那個女孩子在一起了,以後她是會抬不起頭的,你說她以後怎麼走親戚?怎麼做人?如果去什麼大點的單位工作,同事問起來了要怎麼應付?”
甄正奇很是無奈,雖然自家妻子也是和他站在同一陣線,可終究做媽媽的比較心軟,時常看著珊珊哭鬧幾次便忍不住地想放孩子出來:“靜秋,我知道你是為孩子好,但是為孩子好不是這樣的,你就聽我一句勸。”
單靜秋拍了拍床,示意甄正奇先說下,雖然心裡頭有一股火氣,可甄正奇和妻子向來互相很是敬重,便也坐到了妻子的旁邊,剛一坐下,他的手上便被妻子塞進了一本本子。
“這是什麼?”甄正奇一邊問著一邊翻起了本子,本子裡面的東西讓他看了有些不滿,可做老師的習慣,還是要讓他得把本子看完了再說。
這本厚厚的筆記本是單靜秋花了一整個下午加晚上才做了個大半地,幸好家裡頭有電腦也有印表機,裡頭大多是單靜秋從網上找到的新聞、論文,其中的重點被工整的剪裁成條貼在本子上,旁邊還寫了密密麻麻的備注,一條接著一條,很有條理,哪怕是頭昏腦漲滿心排斥的甄正奇也順著本子地順序一條一條地看了下去。
首先展開地便是關於同性戀是不是疾病地討論,上面引述了諸位醫學專家、心理學專家、遺傳學專家的言論,他們都清清楚楚地在學術論文中寫了“同性戀不是病”的字樣,並引經據典,多方面討論同性戀地“天生性”、“不可逆轉性”,這也看得甄正奇臉色越來越黑。
“胡說,這些全都是胡說!”甄正奇只是看前頭的幾頁便心情差到了極致,這些和他一直以來的觀念、在網上跟那些互助會瞭解到的全都不是一碼子事,他翻得本子聲響很大,眼睛直勾勾地看到了妻子那:“你不要為了幫珊珊瞞天過海就找那麼多東西來糊弄,溺子如殺子這個道理,你作為語文老師你還不懂嗎?”
單靜秋無奈地笑了,她沒有迴避甄正奇地眼神:“正奇,究竟是我在糊弄你,還是你在糊弄自己,你也是讀書人,也會上網,我沒必要拿這些東西來騙你。”她往後翻了一頁,那一頁上頭是密密麻麻的筆記,“這是我今天給幾個心理諮詢師打電話做的通話記錄,旁邊還有他的電話,為了怕不夠權威,我還去透過認識的人輾轉找了個知名的心理學專家,可他們告訴我的都是一模一樣的。”
“不是這樣地,不是這樣的。”甄正奇認真否認著,“靜秋,你是被騙了,是,就算這東西真有,也是能改地!你看看咱們身邊,你聽過誰家有同性戀毛病的孩子嗎?別說孩子了,咱們這麼多親戚,作為老師,認識這麼多人,你知道誰家有出個同性戀嗎?沒有,全都沒有!這證明同性戀這東西,就是極少數,幾乎沒有的!哪怕有,也絕對能撥亂反正,能很快地就改回來!你是被騙了!”
甄正奇一直以來最頑固的論據就是他即世界,只要他的身邊一個都沒有,他從未聽聞,就證明這些本就是極少數人群,要不就能改好,而他的希望便也是女兒能像那些人一樣改好!
“自古就有斷袖之癖、龍陽之好,古代裡f省也常有結成契兄弟地習慣,更不要說國外,同性戀婚姻在很多地方都已經被法律接受……”單靜秋絲毫不顧甄正奇的拒絕,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著,手在筆記本上頭指了指,示意他往後翻,“正奇,如果你說你從來沒有看過,你不如看看這些……”她的手指在了筆記本地頁面之上,上頭的是單靜秋認認真真在網上剪下的新聞。
甄正奇一目十行,一頁順著一頁往後翻,單靜秋所剪下來的是網上的“同妻”、“同夫”血淚史,講述了許多和他們一輩的夫妻,過了半輩子的無性婚姻、無愛婚姻,到了最後才發現原來不是他們這麼差勁,他們這麼不配擁有幸福家庭,而是他們的枕邊人,從頭到尾喜歡的都是同性。
裡頭一字一句地全都是血淚控訴,寫滿了他們被欺騙進婚姻後得不到哪怕一絲一點的幸福,寫滿了他們的委屈和掙紮,寫滿了他們的絕望和恨意,那份難受的情緒幾乎能透過那張紙,傳遞到人們的心中,這也讓甄正奇的心看得很是難過,作為一個學生們愛戴的老師,甄正奇一直挺具有同理心,所以只是看著這些文章,他便能感受到那其中的痛苦。
他皺著眉頭看向了妻子,又是疑惑又是厭惡地說:“你給我看這些又是為了什麼呢?你給我看的這些不就是證明瞭同性戀有罪嗎?他們傷害別人傷害自己,給別人帶來了無數的痛苦,這也是為什麼我一定要珊珊改的原因之一啊!”
單靜秋無奈地嘆了口氣,看向丈夫張了口:“正奇,你真的只看到這嗎?”
甄正奇一愣,微微撇開眼神沒說話,他怎麼會不明白妻子的暗示呢,只是他從頭到尾不願意接受。
“這些難道還不能證明,哪怕是在你我身邊,這一切也未必從來沒有發生嗎?”單靜秋說得認真,“你和我從前以為的一切風平浪靜,以為的一切從未發生,是因為有無數的家庭被迫犧牲,被迫受到痛苦,不是我們閉上眼睛,一切就不存在的。”
“也許我們身邊本就存在,你明白嗎?”
“不,我不明白!”甄正奇有些急了,他伸出手抓住妻子的肩膀,“靜秋,就算真的存在,也不該是我們珊珊你知道嗎?這條路本來就很難,我是她的爸爸啊,我都接受不了,你又憑什麼讓外人接受呢?我不允許珊珊變成這樣,她必須改,她只能改。”
甄正奇終於說出了心裡話,但凡這件事是發生在陌生人的身上,也許他只會當做完全不知道,可正因為發生在他的女兒身上,他便徹底地不能接受,對他來說,只有改這種做法,沒有其他選擇。
“正奇,從小你是怎麼教女兒的?”單靜秋稍微後退了點,和甄正奇拉開了距離,希望對方能冷靜一些,“是你教會你女兒做一個優秀的人,做一個誠實的人,從小她就是我們的驕傲。”
“她改不了的,你要認清楚這個事實,這不是病,這從頭到尾就不是病,就像有的人喝酒會過敏,有的人喜歡吃辣,有的人喜歡吃甜,這是天生的,也是沒錯地。”單靜秋一字一句砸在了甄正奇的心中,“她沒病,你又非要她改什麼呢?她不是犯罪,不需要被懲罰,為什麼到現在你還在逃避呢?”
“是你告訴她,叫她要誠實,叫她要做個好人、做個善良的人,然後你明知道她改不了,卻又要逼著她去找個丈夫、生個孩子嗎?然後讓她的家庭變成新聞裡另外一個悲慘、扭曲地家庭嗎?你做的這些,痛苦的不會只是一個珊珊,還會是被捲入其中的另外一家人啊!”
單靜秋眼神裡帶著些難過,如果在上個世界中,何夢琪不是那麼果斷地帶走珊珊,也許珊珊病不會這麼重,可被父母逼上梁山,嫁給男人的她,真的會幸福嗎?而什麼都沒做卻被騙了地丈夫,卻又做錯了什麼呢?
“我沒有……”甄正奇有些茫然地擺著手,“你沒看上面寫著的嗎?就像是我們這一輩,有的結婚的人也不是自己喜歡的人,這婚姻這種事情便是互相湊合,兩個人搭夥過日子久了,也就習慣了,總是能好的,珊珊只要肯嫁人,久了她就會好好地照顧自己的家庭,就會幸福了!”他試圖說服妻子,也在說服著動搖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