趾麒麟問了他一個問題。如果,你是那第二個孩子,你會願意看見芸芸眾生為你一人陪葬麼?
八趾麒麟的聲音飄忽而蕭瑟,他動了動唇,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影子猛地驚醒。
又做夢了。
他厭惡睡眠。
每次入夢,都像淩遲。那些過往如附骨之疽,剜不掉,治不好。凋敝的記憶和見光瘋長的藤蔓一樣,將他包裹起來,纏進血肉裡面,若是要忘了,便須得割肉削骨,或者疼得住手,或者疼得死去。
兩百餘歲的年月,聚散離別,哪能和說書一樣輕巧就過去了。他曾經幸運地忘記過,卻又悲慘地,全部想起來。
這就是天意。
犯下那麼重的罪孽,卻想借著遺忘來逃避,世界上沒有這麼容易的道理。發過的誓須驗證,害過的命須清償,欠下的債……
這輩子,怕是隻能一直欠下去了。
他沒有資格還。
“你離開還真吧,就當師父求你。就當師父替蒼生萬民求你,離開他,離開還真的身邊吧。”
——無欲,你跟我一起死好不好?我們生同衾,死同xue,你說好不好?嗯?
“還真是歡喜你,可這不過是因你們在一起的時間長久了,他有些迷惑罷了……”
——你禍了我,殃了我,害苦了我,你說,你要怎麼還?
“他是光,是領袖。如今卻為了一個人放棄所有的自尊,你怎麼忍心……怎麼忍心這樣待他?”
——無欲無欲,這十年我為你受盡委屈,你要怎麼補償我?
“你改了他的命,已經毀了他的神格,現在還要毀掉他的聲譽!”
——世間能懂我的,唯有你一個。
“你是不是要看著他被人唾罵,背負一世汙名才甘心!!!”
——無欲,無欲,師兄歡喜你……我不讓你走……一生一世,都不放手……師弟,你是我的……
“你莫要毀了還真。”八趾嘆了一聲,“你莫要毀了他。還真是中原的希望,是這大地上永恆的太陽。他是神,是所有人的神。你不能害他!你已經害過無忌一次,不能再害還真了。”
瞬間,彷彿所有的支撐都失去。
那一天,失落已久的記憶翻江倒海地湧上來,可好像又有什麼東西,也在那同一天,徹底碎了。
他很想告訴師父,他從來,都沒有害過素還真。
他不會……他不會……
然而全身都泛著疼痛,喉嚨如火炭炙烤,什麼話也說不出口,就連眼淚,都好像蒸幹了,只能睜著一雙血紅的眼睛,無言地望著師父。
師父說,只要你肯走,便都好了。
師父說,還真縱然傷心,然則疼一時,疼過了也就罷了。
他便無聲地笑,笑得悲涼。
師父,您為什麼不問問……我心裡,疼不疼呢?
公孫月說,無欲,人言可畏啊!
她那麼勇敢的一個人,也還是退縮了。
推開窗,影子披衣而立,靜靜地望著天上的月亮。公孫月的眼睛也和這月亮一樣明朗清澈,又帶了些冷冽的嫵媚。她一直都是個什麼也不怕的女孩子,刀口舔血,人頭做盅,她從沒有畏懼過。
可惟獨情之一字,令這麼堅強的女孩子也如避蛇蠍。
其實作為好友,他本該勸解公孫月的,譬如拿些勇敢的事例出來鼓勵她。但影子什麼都沒有說。他們的生命都太過零落了,他知道公孫月的恐懼,正如知道自己這十餘年也並不敢回溯一樣。
過去錯得太深,太離譜。
自然,也就斷了回頭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