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恍恍惚惚,山色蒼蒼莽莽,一溜兒雨水混泥水砸在李穆然身上。他如今常常覺得自己可笑。可笑這個詞,看似有點兒灑脫,實際上又有點兒自憐。落魄江湖人,手上半碗劣酒,總以狂笑作悲歌,灑脫、自憐。
最初將手搭在劍柄上的時候,李穆然真沒想過自己也會有這樣可笑的一天。
即使到沈天忘身死,陸行川半點不遮掩地將事實全告訴他,李穆然還是覺得,會喜歡上陸行川,實在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這少年人越是為達目的演出一副溫情姿態,越是更深刻地顯出對一切人事的漠不關心,而越是漠不關心,越叫人不甘心,叫人沉迷。
不明真相的時候李穆然以為自己是想給他的行川染上世間顏色。明瞭事實之後李穆然則願意想,世上能有這一抹雪色,已經夠好了。
陸行川說對他無一絲真心,但李穆然就是曉得,這是謊話。他一面不要臉皮地挽留陸行川,一面想,愛撫啊擁抱啊,甜言蜜語啊,肯定是假的了。但空空茫茫一雙眼,襯得月色都有三分俗氣,那是真的。
微笑啊哀愁啊,口口聲聲放不下啊,肯定是假的了。但冷冰冰一雙手,漫不經心捏著一柄劍,寒光收斂,那是真的。
陸行川待他的好是假的,但陸行川本人的好,卻是真的。
所以一切才可笑,李穆然想。他若沉溺於溫柔、情意、付出,點滴相處,隨便哪個撩人的笑,現在他可以提醒自己這些都是假的,且回不來了。若如此,他便可以不那麼可笑了。
可他沉溺於陸行川本人,陸行川的全部。
於是他曉得他施給自己多少憐憫,強撐多少灑脫都沒用。他完了。
八大門派的人退卻之後,往日同門都迅速地找起了出路。李穆然可以說是一手推著武林盟到絕路,往日同門,不當面唾罵他已經算是顧念情分了,自然無人再來尋他。而陸行川背負的仇恨,作為行為動機,太過正當了,以至於即使他的手段有可指摘之處,武林盟眾人,也實在無法光明正大地說,要為身死的沈天忘,做些什麼。
只有陳誠,著崆峒派弟子服,來找過他一次。
陳誠不勸他任何——無人勸他任何事。陳誠也不問他今後如何打算,只是告訴他莊秋月正在收攏至今零落在外,尚未加入其它門派的武林盟弟子。作為“告知”,這句話本身就帶著某種期望,而李穆然自然也能夠聽懂這種期望。
“麻煩你告訴秋月,我很抱歉。”就在拒絕陳誠——拒絕莊秋月的這一刻,李穆然想到了自己要做什麼。
他想他不如莊秋月。他的這個師妹,真正不問正邪只問好惡,面朝一切評價,坦然得叫人羨慕。而他呢,他雖自以為心中只裝一個陸行川,現在看來,不還剩了些東西麼?
“師哥,”陳誠見他面色平靜冷漠,知道勸無可勸,“你自己保重。”
到今天,思緒昏沉時,李穆然倒有些奢望。他奢望著,若他和陸行川之間的隔閡,真的只是一個陳誠,該有多好。這樣,他就可以心懷正當的愧疚,正當的憐惜,正當的希望,全副心力地待陸行川好,努力挽回。
可惜他如今足夠清醒地知道,他與陸行川之間的隔閡,從來只在於,陸行川並未將他當做一個在情愛方面有分毫可能的物件。
但那也無妨,能接近一步,也是好的。
他一面毫不猶豫地自斷經脈,舍棄一身武功,一面想,恩義啊仇怨啊,日光下行俠仗義,喝好酒,縱豪情,這些都可以是假的。但又冷又髒一個雨天,那人很遠的,很淡的笑臉,很近的,執傘的手,一定是真的。
他曾自以為擁有那人,並為甜蜜太過付出了代價,全都無妨。
疼痛貫穿他四肢,侵擾他神髓。李穆然渾身發抖,面目猙獰,臉色青白,血發黑。
全都無妨。
在幾乎奪走神智的疼痛中,李穆然狠狠閉上眼,默唸、敘述、嘶吼。
“我遇見你。”
“我遇見你。”
“行川,我遇見了你。”
他全部心意,痛苦,歡喜,用來回應這一次遇見,堪堪足夠。
在自廢武功,再次找到陸行川之前,李穆然還有一些奢望。他覺得這些奢望也很正當。他奢望著,陸行川會有一些不忍,不捨。是愛意還是同情他如今都不在乎了,可惜愛意他自然得不到,同情他也騙不到。
李穆然一直想,如果有那麼一個人,有幸陪在陸行川身邊,那個人應當是什麼樣的?那個人應當與陸行川沒有恩仇的牽扯,不叫他的行川不自由,也不叫他的行川孤獨。那個人應當足夠有分寸,但是熱切,不叫他的行川厭煩,也不叫他的行川無趣。
他不曉得如今陪在陸行川身邊的人夠不夠資格——他其實知道,任何人在他眼裡,都不夠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