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阿澤那個傻小子,我交給你了。”
“這是師父的命令,還是饋贈?”陸行川微微皺眉,這一點輕微的波瀾,叫他如畫眉目,顯出幾分刺人的驕矜。
“是我的希望。”徐正看著陸行川這樣子,卻反而有些放心,“我的徒弟,我的兒子,我盼你們好。”
“我知道。”陸行川緩緩舒展開眉目,斟酌著詞句,“但我不願接受。我與徐澤,無論有朝一日,會不會有誰留在誰身邊,都會是我希望如此,而不是聽從師父的希望。”他恭恭敬敬地朝徐正行弟子禮,卻連躬下的脊背都透露他的傲岸。
他本可以在徐正面前收斂一些,真正地,恭敬一些。但若連在恩師面前都不敢卸下全副作態,世上也不剩什麼人,能容得他坦誠相待了。
“你這個……傻徒弟。”徐正沉默許久,還是笑出來,把人扶起來攬在懷裡,“算了算了,你們小輩的事情,膩膩歪歪我原本就懶得管。只是小川你要記住,
陸家雖已不在,卻還有我,我是一直,拿你當家裡人的。”
“……我知道。”
“你知道個屁!”徐正揪著傻徒弟的衣領,鬥雞眼看著這小孩,“我說的是你惹事兒了有我給你兜著;在外頭被人欺負了,報我的名頭,我給你撐腰;任何事兒扛不住了,往我身邊逃。丁點兒年紀小屁孩,別想著什麼事兒都一肩抗!”
徐正在江湖多少年,陸行川此前一番作為會招致怎樣的後果,他何嘗不知道。這次陸行川在他面前一番話,除了撇清同徐澤的關系,恐怕也存了從此再不牽扯凝碧宮的心思。
這傻徒弟好事壞事盡管做,徐正可以不管。但養了這麼多年的小孩敢跟他見外,他不樂意。
“聽懂了沒?”他抬手敲了敲陸行川的腦門。
“知道了。”陸行川侷促地撇開臉,抿著嘴猶疑了一會兒,才清清爽爽回道,“謝謝師父!”
“謝什麼謝,好了,滾去休息。”徐正頓了頓,表面的嚴肅兇狠也撐不住了,軟下口氣,“在你做好今後的打算前,就安安心心留著。想不好也沒事,慢慢想。”
在陸行川至今為止的大半時光裡,是徐正扮演著父親的角色,而這個角色又不同於兒時那個高大遙遠的背影。
生身父母將性格的底色,堅忍、底線、責任交託給他。這些東西支撐著陸行川前行至今,並將繼續支撐他走下去。
而徐正,徐正一言一行,言行之外,都在告訴他,大可暫且放下,大可倚靠。
陸行川不敢確認這份允諾,他有沒有資格去兌現,但他感激,他喜歡。
“謝謝,師父。”
34
在徐澤拖著鼻涕抱著衣裳被褥擠上陸行川的床之間,陸行川在凝碧宮的房間一塵不染,空曠得不像有人常住。
隨著徐澤的進駐,房間裡就多了許多他的個人物品。從不值一提的小玩意兒到各處蒐集到的刀劍,凝碧宮的少主人很樂於向陸行川顯擺自己的一切心愛之物。
與徐澤同住之前,陸行川的每一幅字,無論寫廢了沒有,都是寫完就扔的。但徐澤就看得很是捨不得,陸行川前腳扔下,他後腳又幫人收起來了。到現在徐澤手裡,便有完整的,陸行川這些年字跡變化的脈絡。
陸行川本人,並不是很能理解徐澤這種囤積舊物的習癖。但對此倒也談不上好惡。順其自然之下,他原本空空曠曠的房間,不止多出一個人,也多出幾分難得的人氣。
從徐正處離開,回到自己的住處時,徐澤已經抱著一角被子睡著了。他同陸行川不一樣,一向入睡快,睡得深,少夢。陸行川很是習慣地將那一角被子扯走,徐澤也只是翻滾了半圈,並沒有要醒來的跡象。
不很講究地替人把被子蓋好,陸行川自己也側身躺下。睡眠於他並不美好,但陸行川許久不畏懼睡眠了。
現在他有些畏懼。
半睡半醒間熟悉的夢境便開始在他面前鋪開。孤身抗敵的父親,落淚的母親,人頭落地的小婢女,雨中血,血裡火,全是他看熟了的東西。
陸行川站在一邊,既投入,也遊離。他清楚發生過的事情,也清楚即將發生的事情。
本該如此的,但陸行川胸口悶痛,手腳冰涼。他害怕。某個確實該應驗的預感,叫他害怕。
天忽的放晴,夢裡雨中血,血裡火,全變得淺淺淡淡。陸行川站在一邊,沒法走近一步。他看見小婢女好好的站著,面目幹淨,沖他傻笑;看到母親卸去豔麗極了的妝容,止住眼淚;看到父親收劍,轉身走向他。
一切都這樣好,陸行川仍站在原地,動彈不得。他曉得接下去會發生什麼。
“小川,你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