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分離之後的釋然也好,相伴一生之中的感激也罷,一段感情能給身在其中的人帶來一種想要自己為對方變得好的力量,就是好的。愛情之於人生只是錦上添花,擁有者固然可以慶幸珍惜,未得者也不用自怨自艾,擁有者更不能因為自己多了一個人的生活就嘲笑或者憐憫那些一個人生活的人,生活處處有樂趣,從來不會因為人數多寡而分配不均。
大年初七,母親已經送葬回來了。聽母親說子宮癌有人治癒了,大家也在猜測是不是阿姨的丈夫不敢傾家蕩産全力救治才導致惡化的。我的心裡隱隱替小時候一起玩耍過的那個小妹擔心,才19歲就要承受這種痛,換做是我,我怕是要抓心撓肝只求一死了。“墳好遠,在一片荒灘裡,埋的那天風吹得人滿嘴黃土。那個女女哭得昏死了好幾次,看得人心爛,我就在想如果是我的炎還有是我的燃燃哭成那樣,我咋捨得走啊……”“媽,您別亂想了,明天咱們就去看病,您可能是顱內血壓高,或者是顱內供血不足之類的,別自己嚇自己。”人上了年紀就容易想到生老病死這些事情,有時候心態不好也容易擊垮她們,所以我明知道母親的病症並非如此輕松,但還是得建設好她的心理防線。我的心裡很無恥地閃過了一絲還好不是我的僥幸,但我不敢再讓僥幸就僅僅是僥幸。看著母親蒼老脆弱的面容,我對於失去程陽和李青墨已經不再糾結,其實在我們還沒有彼此記恨的時候分開就已經很好了,我不再貪戀除父母以外任何人的溫暖了。
大年初八,天清氣爽,空氣寒涼。母親自從回來之後就臥床不起,我看著房簷上斷斷續續滴下的水珠,希望路途能趕下午通暢一些。“炎,我今天感覺頭疼更重了。”母親臉色蠟黃,她坐臥難安,我放下手頭的書跑過去給她按摩。“炎,你歇著吧,不管用。”母親帶了一絲哭腔,這讓我手足無措,因為母親從來沒有這樣過。“媽,您要穿什麼我去拿,準備一下我們去醫院吧。”我撥通了專車電話,母親顯然是支撐不住了,她蹲在地上抱著頭一語不發。農莊田園聽起來很詩意,但是真想出門的時候你才知道那種心急如焚的感覺為何。“小姑娘啊,我還要過四十分鐘才能到你們那兒,我這兒還有一個人沒有送到呢。”我不覺聲音高了幾個度:“你快點吧,叔,我媽真的堅持不住了,我多給您錢都行,您快點吧。”其實這種路況往我們這邊走的車確實很少,我們家裡還沒有買車的能力,親戚鄰人我又不想看別人臉色,所以還不如花錢叫車。“娃娃,我疼啊……”我見母親蹲在地上抱著頭面如死灰,我看著鐘表覺得每一秒都被無限拉長了。“媽,您再堅持堅持,車馬上就來了。”我給母親倒了一些布洛芬口服液,然後幫她穿上厚衣服,自己也套上羽絨服,確認錢包裡的銀行卡和醫保卡都在,我拿了母親的身份證只能苦苦等待。“娃娃,我感覺我不行了,誒,都不管我。”我又急又氣:“媽,您別胡說了。這不是有我呢嘛,一定會好起來的。”母親已經疼得潰不成軍,我只能蹲在她面前心裡祈禱車趕快來。
父親從早上出門到現在還未回來,我心裡也生了不滿,但是我知道父親在也沒用。“你給你爸爸打個電話,他看著我死也不管我了嗎?”疼痛讓人聚攢起滿腹怨氣,我自己看著母親疼卻毫無章法也一肚子的煩躁。“爸,我媽堅持不住了,我叫了車,一會兒帶她去醫院。”“你等著,我馬上回來。”父親也不再多說,就像以前不管他在忙什麼或者是他對母親的病都一副習慣成自然的樣子,但只要到危機關頭,他還是能放下手頭的一切飛奔回來。我看著時鐘不徐不疾地嚓嚓地響著就是耗不掉半個小時。“娃娃,你們家在哪兒,我記不太清楚了。”我心頭一鬆便想外邊跑邊跟媽媽說:“媽,車來了,我帶你去醫院。”往外跑的時候,我就在想自己的那些獎學金夠母親用嗎?如果不夠用我要找誰借錢?我很清楚,父親這麼多年來沒有存下錢,能維持日常的生活也就不錯了。母親自己掙的那點錢,一遇上大病連零頭都不夠。我要找程陽借嗎?找李青墨?黃天琦?我甩甩混亂的腦子,這些人我不想變成他們的累贅,就算我拉下臉去借了,該拿什麼還?
母親一路上閉眼不語,蒼白的臉色從肌理中又泛出一層蠟黃,我一邊給她按摩一邊催促師傅快一點。“娃娃,別著急,路上還有冰。我妻子前幾年也這樣,天天嚷嚷頭疼,後來一查是供血不足……”司機先是安慰我,接著又和副駕駛上的父親開始聊天。父親臉上浮著笑和師傅對話。我扶著母親的頭心裡萬般祈禱,但願不是什麼重病吧,如果讓我用自己今後的幸福抵押母親的健康,我也願意。哪怕我今後不再擁有除親情以外的溫暖,我也甘願。我只希望母親能多陪我一些年月,甚至等我也老去的時候,她還在我身邊。小燃大氣不敢出地緊緊貼在母親身邊,快要哭出來又極力壓制的神情讓我心頭也跟著揪疼。“娃娃,我想吐。”母親小聲道,我知道她有些難為情。從我記事起,母親就是一個不管日子多艱難,但瑤極力維持體面的人,讓她在別人的車上吐簡直太難接受。父親沒有轉頭,從前排遞過來一個塑膠袋,母親快要把頭縮到後背,我知道她不想讓我們聽到。我看著她靠在座椅上的臉覆著乏力和極度的疲憊,我的心已經飛出了車窗外,不敢面對眼前的這一切,不敢再去想後果。
春節期間的醫院過於熱鬧,喝醉酒治胃的、年老接骨的、久治不愈的重症患者……還有過道裡坐著垂首沮喪和玩手機、拿著單子各種找科室的……我就是那個拿著單子各種狂奔的人。父親在一樓帶著母親拍ct,我交了血樣跑到一樓的時候又找不到他們了。兜兜轉轉,算是隻需要等診斷結果了。春節值班的醫生太少,病人太多,骨幹醫師少,護士較多。這就導致診斷結果一直不出來,我在櫃臺和急診病床之間來來回回就是還拿不到結果。母親的發白的頭發絲兒從帽子裡溜出來了幾縷,再加上醫院蒼白的燈光讓我根本不敢再看她。“媽,您喝一點蜂蜜水。”我出門的時候帶了一些溫蜂蜜水,生怕醫院沒有方便的水杯和熱水,這大冷天的,喝一口熱水也能多少暖暖。
空氣已經混上了黑色,夜幕早就落下,遠處昏黃的路燈還有稀稀拉拉的車輛尾燈將市郊襯托出一絲暖意,寒風一刮,我才覺身上冰涼。我跑進超市,拿了一些水果和小點心,一家人還沒吃晚飯,診斷結果還得等,如果需要住院,那麼今晚我們得在外面填飽肚子了。“診斷結果出來了。”父親告訴我,我拿起ct片子,一頭霧水,根本看不懂。“醫生怎麼說?”“說沒有問題。”父親神情一鬆,我有些懷疑,母親說疼那就肯定是受不了了,怎麼會沒有問題?“醫生,這個片子只能從結構上看問題嗎?”醫生低著頭翻著單子,飛速寫著,過了幾秒點點頭:“對。xxx,是不是?”換我狂點頭:“是。”雖然心裡的巨石落下,但疑問和不安又竄了出來。“你們可以回去了,不用住院。”我和父親面面相覷,母親垂著頭沒有一絲力氣。我們將母親攙了起來,她盡力整了整自己的衣衫:“娃娃,把東西都拿好。”我點點頭:“您別管了,咱們回家。”
司機師傅又將我們送回家,一路上母親稍微緩過了一點神,但我知道她還是很疼。“媽,堅持堅持,回去多少吃一點點東西,這拿了止疼藥,吃一點會好一點。你稍微好一點的時候,我帶你去大一點的醫院,再看看。”母親合了一下眼皮,我知道她自己也很心乏,如果有一點辦法,她也不想家人為她奔波。
母親整日睡著,偶爾起來轉騰轉騰,但也是有氣無力,很少說話。我看了會兒手機腦子有些發昏,躺在母親身邊滿心茫然。“你怎麼不看手機了?”母親鼓起力氣問我。“想改簽一下車票,但是也不知道該改哪一天的好。越看越心煩,不想看了。”“別改簽了,你到時間了就走吧,學習最重要。”母親很少想著自己,我知道她不想成為我的負擔,但他從來都不是我的負擔啊。可憐的媽媽,總是有疼一個人扛,其實您沒必要那麼隱忍堅強。我看著她心裡泛上難過,但是我又不想把氣氛搞得太過悲傷,便笑道:“媽,您就別擔心了。我都研二了,這學期也沒課,去了就一些瑣事,不著急。”“娃娃,你的事情要緊,不要操心我。我現在吃藥管用呢,你在家也沒別的事情,就兩頓飯麼,我能做。實在不行,還有你爸爸,他也有照顧我的責任呢,他不做都得做,哈哈。”母親擠出一個笑容來,我也跟著笑了。“我看你好像情緒不好,娃娃,不要為我擔心,人一上年紀就這麼脆弱,人的命麼,看造化,也不是誰能掌握的,你好好過你的生活,不要讓我成為你的累贅。”小燃出去買燒雞了,屋子裡只有我和母親兩個人,所以當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我這些天被壓在心髒某個黑暗處的難過都跑了出來,我只好揹著母親以快速隱蔽的手法抹掉了眼淚對母親笑道:“媽,你要是我的累贅,那也是百寶箱一樣的,你能累贅我一輩子那是我命好。別瞎想了,片子醫生也看過了,可能還是神經性的頭疼,咱們過幾天再去大醫院好好檢查一下,放心吧。”母親微微笑著看我,良久:“我女子受罪了。”
太陽出現的頻率比前段時間高多了,母親的頭疼也沒有之前那麼厲害了。昨天我又找了一個赤腳醫生給母親看了看,人家也說媽媽的頭疼還是需要靜養。我半信半疑,但是帶母親去大醫院估計還是這個結果,再說了我現在真的沒有能力帶她去,母親也不想給我加壓力,大家就心照不宣地拖著。父親還未回家,小燃見我和母親不盯著就溜出去玩了,寒假的這段時間多半是我和母親一直在一起。
晚飯是我做的燴面,但是今天做飯總是跑神,面剛下鍋沒多久就有點煮過頭了,我惱怒地拿著勺子在鍋裡亂攪一通,母親見狀小心翼翼地出聲:“炎,沒事,我和你爸爸上年紀了,吃稍微軟點的面剛好。”“媽,我覺得自己好沒用。不能照顧你,和別人也相處不好,學習一直在走下坡路,沒有一技之長,我都不知道我活在這個世上的作用到底是什麼?”我低著頭抹淚,母親擔心地問:“炎,是不是我生病讓你壓力太大了?還是你和程陽這麼了?”母親戳中了我的痛處,我深呼吸了下,調整好語氣:“媽,您想哪兒去了?你生病怎麼可能會是我的壓力?我和程陽分手了,我和李青墨也老死不相往來了。”母親臉上閃過一瞬間的驚訝,後又嘆氣:“炎,其實我一直沒敢告訴你,你爸爸根本就不同意你和程陽。”我心裡就像地面塌陷似的斷了一塊:“媽,其實您可以早點告訴我,既然不同意,為什麼不阻止我?”“那時候你還小,我們怕是越阻攔你越逆反,不合適就是不合適,你從小雖然脾氣急了點,但是想來懂事,所以我和你爸還是想著讓你自己看清楚比較好。我們做父母的,不能太過幹涉娃娃的自由,你也有自己的想法,我們還是要試著理解和尊重的。”我擠出一個笑容,試圖把自己搞壞的氛圍再彌補回來,憤怒都是來自於對自己無能的痛恨,我沒有資格把氣撒到不相關的人身上。“謝謝媽媽,愛您。”我親了一口母親的臉頰,我有這樣的父母就已經足夠了,我不求自己一生都能被他們庇護,但是能試著理解我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