渺遠的北原仍舊未能從寒冬中解放,一群寒鴉撲翅從浩大而冰冷的天月城上空飛過。本是繁榮的城市,如今卻冷清地彷彿是結冰的湖水。
城牆上站著寥寥數人,其中一人赫然便是賀樓乘夜,而其身邊站著的,也是面容有些疲憊,但依舊風度翩翩的宇文文。
宇文文看了看南方,嘆了口氣道:“你說你,到底為什麼回來?你在楓城待著,對所有人都好。”
賀樓乘夜側頭,馬尾上的灰藍色布帶垂在腦後,末尾還沾染著一些淡淡的血跡,發絲間的瓔珞珠串已經黯淡無光。他穿著樸素的大氅,笑道:“可是如此,對我不好,對所有還願意信我的閬玥子民都不好。”
宇文文側目看他,嘆了口氣道:“若慕蘇先生是女子,就算剛正傲骨,也定然不會放你走,想來你也更不敢走。”
賀樓乘夜垂目,苦笑道:“他何止是放我走,他是盼著我走。而且只要是他,不論是什麼性別,我都得這樣做。”
宇文文冷笑看他一眼,揶揄道:“得了吧,話說的如此絕情,還不是日日都要寫信,寫了又不敢送。”
賀樓乘夜有些尷尬,但還是轉頭看他道:“不是不敢送,是不能送。我不能給他念想……”他頓了頓,又轉頭看向宇文文道:“按理說你現在不應該跟我一起在這兒待著了。”
宇文文眯眼,雙手交叉在胸前道:“是,可是好歹你還沒削了我的將軍位,我還是有責任的。”
賀樓乘夜的手放在冰冷的城牆上,有些沉重道:“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麼,但是我已經打定決心,要一人迎戰了。所有的將士即日起遣散,就算不走也不許隨我出征。小皇帝要的是我一人的命,他從小跟著慕蘇長大,不會為難其他人。”
宇文文沉默了片刻,沒有立刻接話,只是道:“慕蘇大人已經入京去見謝寰了,只是不知謝寰會如何刁難他。而且就算謝寰放了他,陳氏估計也不會輕易放過這個機會。”
賀樓乘夜垂眸道:“他以前有謝言護著他,後來有我護著他,彷彿就像是個依附他人的軟弱之人。但他自己從來不軟弱。他性子最剛烈的時候,便是他最無依無靠的時候。無論是剛到閬玥的時候,還是後來決心離開的時候,他都好像變了個人似的。所以,我不擔心他。”
他頓了頓,又嘆了一聲:“我們都有需要做的事情罷了。”他轉頭看向宇文文道:“不出三日,謝寰必定會親自率兵前來攻打,他定然要在閬玥雪淨之前徹底拿下天月城。所以你趕緊離開吧,如今達雅以外的地方都已經被他收編妥帖,劃為大夏疆土,十分妥帖,你們很容易就能回去了。”
“陛下!”
宇文文正準備說什麼,身後突然有人快步上前,拱手向賀樓乘夜道:“有兩個人來找您,看著面生,但是夏人。”
賀樓乘夜一愣:“夏人?怎麼進來的?”
那人低聲道:“……來的其中一人,說……他是慕蘇大人的弟弟,叫慕榮。”
賀樓乘夜的瞳孔驟然鎖緊,轉頭與宇文文對視一眼,各自所思所想盡然知曉。
南方平京,天色微微有些陰沉。慕家的老宅已經沒有任何建築,甚至連焚燒後的斷壁殘垣也全都被清理掉了。留在原地的只有一片焦黃的土地與磚塊而已。粉白的杏花與石桌,彷彿是從來沒有出現過的美好場景。
周遭的人群都熙熙攘攘,總能聽見些議論紛紛的言論。
“哎,你說這都好幾年了,怎麼不重新修正這兒呢?”
“這你就不懂了吧。”另外一個嗑著瓜子,低聲道:“這兒啊,是先帝心頭的一根刺。他們說了,以前先帝經常微服跑到這兒來,一待就是好幾個時辰。誰敢動這兒?”
“這先帝都崩逝了,如今陛下又是為何?這兒的屍首我聽說第二日就全都消失了,奇怪的很,這種地方留著不滲人嗎?”
“你別說了,慕老爺慕夫人還有少爺們以前都親人和善,幫周遭的百姓特別多,除了三少爺有點紈絝,都是難得一見的大好人啊,哎……哎你說現在,就剩下了這個死裡逃生的二少爺……”
“我聽說二少爺今日在朝堂上還好生被為難了一番,從今以後再也不能回平京了呢……哎你說,以前慕三少爺還活著的時候,雖然紈絝,但是常常出來,跟周邊的百姓關系極好,有趣的很……”
“都住口住口,那個好像是慕家的二少爺,他來舊宅來了!”
“哎……好生可憐啊,看著就心疼……”
“就是……再也不許回京城……這叫個什麼事兒啊……”
慕蘇卻彷彿置若罔聞,只是站在門口,感覺雙腿有些發軟,動彈不得。
封紅環視著四周,看著周圍的居民對慕蘇指指點點,目光中有感慨也有同情。她想說什麼,卻被慕蘇搶先了。
慕蘇盯著足尖的位置,聲音似乎很平靜:“我大哥當日,是自刎在此處嗎?”
封紅一愣,隨即下意識地環視了四周,略有些發楞地開口道:“……似乎……似乎是的吧?”頓了頓,她似乎回錯了意,連忙攔住慕蘇,道:“你冷靜一點!不要做傻事!”
慕蘇搖搖頭,抬頭望向一片焦黑的土地,輕聲道:“既然大哥自刎在府外,我便沒有資格走到裡面去。”說完他驀地掀起衣擺,雙膝跪倒在地,讓封紅都瞬間驚住,連忙後退了半步。
慕蘇一字未言,只是雙手相疊,放在額頭,而後深深地拜了下去。起身後又將手分開,手心向上放在兩側,再次磕頭而下,額頭與地面甚至碰撞出了聲音。
一下。
兩下。
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