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與閬玥於嘉和八年深秋正式開戰,戰線一度僵持不定。雖然沒有西方五族的幹擾,但兩個國家方才停戰不久,閬玥更是內戰方才結束。相比而言,大夏兵力甚優,物資豐厚,而閬玥騎兵驍勇,更有賀樓乘夜親赴前線,用兵如神,多次奇襲打斷了大夏的物資運輸以及兵線供給。因此即使大夏準備了多次正面交鋒,總是被閬玥巧妙地化解。
戰爭死亡慘重,閬玥與大夏戰線附近的城市不少難民都向著內部遷移。整個東洲之陸處於多事之秋,整個大陸戰火不息,這段歷史在東洲歷史上被稱作亂雄之歲。
大夏對外宣稱閬玥單於賀樓乘夜盜竊大夏國寶並且拒絕歸還,但大部分人都心知肚明。這分明是想渾水摸魚,一舉吞併閬玥。夏帝本人身體欠佳,並未親臨沙場,宣威將軍李志與戰狼將軍徐楓念率兩軍,與閬玥驃騎將軍宇文文以及骨通王賀樓乘越以及各部落金帳軍相互抗衡。
而慕蘇此時沒有心情來盤算戰爭勝算。因為隨著天氣轉冷,北原落下第一場雪的時候,本就年邁的月姨病倒了。慕蘇心裡非常清楚,月姨不一定能撐過這個冬天。
給自己取名叫小鬼的孩子每日都守在奶奶身邊,非常懂事地沒有哭,甚至常常笑著給她講外頭的訊息,不論奶奶究竟有沒有反應。而慕蘇無數次夜來無眠時,總聽見孩子在夜裡低低地啜泣。
慕蘇有一日問小鬼:“為什麼不哭呢?哭出來或許會好受一些。”
小鬼揉揉眼睛道:“娘以前說,家裡的頂樑柱不能哭。”
慕蘇看著孩子棕色的眸子泛著水光,心疼地攬住他道:“不是還有我和白茗哥哥嗎?”
小鬼咧開嘴,艱難地笑道:“阿蠻哥哥叫我好生照顧你的。白茗哥哥,他待我那麼好,我不好意思麻煩他。”
慕蘇驀地說不出話來,他看著孩子亂蓬蓬的頭發,想問他:如果奶奶真的撐不過冬天,他又要如何呢?
但他問不出口。
這對於這個孩子來說太過於殘酷。
硃砂的青雀總來,但慕蘇常常忙到忘記回信,看著硃砂簡短的字句,能想象前線的戰火彌漫,賀樓乘夜是如何親自帶兵或是自己的精銳部隊硝煙彌漫之中七進七出,努力拆解著大夏的鐵騎前進的速度。
那薄薄的紙張似乎有千斤重。
他是大夏人,他熱愛他的國家。
可是他同樣喜歡閬玥,這個月的國度。他甚至害怕某一日硃砂的訊息會是賀樓乘越或是她自己的死訊,甚至是賀樓乘夜的死訊。每每想到此處,慕蘇便感覺胸口淤積刺痛,似乎要嘔出血來。
謝言說是因為自己而發動戰爭,因為碧金髓發動戰爭;但說到底,他是為了吞併閬玥。西方五族大亂,天時地利人和,得戰當戰。因此他阻止不了戰爭的發生,縱使他知道他在這場戰爭中背負有不可磨滅的罪孽。
白茗的精神也非常不好。他的父親是大夏的軍人,是必定要參戰的。一將功成萬骨枯,沙場上多少的屍首無存,死無姓名,他什麼時候能回大夏去,又能否見到父親。或是此時此刻父親已經倒在沙場上也未可知。
硃砂走了,能夠幫著慕蘇一些的只有他,他與小鬼關系本身就好,如今月姨一病,忙裡忙外,每天深夜裡甚至來不及擔憂便沉沉睡去。
慕蘇看在眼裡,疼在心裡。
他想起賀樓乘夜那一日嘆著對自己道:眾生皆苦。多少人能夠真的修成正果呢?
月姨過世的那一日正是立冬,硃砂的青雀帶著雪花落在了慕蘇的肩頭,身上帶著一支輕巧的小箭,上面刻著大戰在即四個字。小鬼跪在月姨身前,到最後也沒有哭,只是表情比哭還難看。月姨一直閉著眼,始終在發燒,蒼老的臉白地如同已死去多日。她嘴裡不斷念念著小姐小姐,說著一些慕蘇聽不明白的話。
在晨曦的最後一縷光線消失的一剎那,月姨突然張大了她渾濁的雙眼,大聲喊了一句:“小姐……楓城的杜鵑花……開了……”便就此斷氣。
白茗與慕蘇看著小鬼無助地晃了晃月姨的身體,終於忍不住趴在老人的身體上嚎啕大哭。慕蘇想要去安慰她卻不知該如何做,還是白茗走到孩子身邊,將他扶起來摟進了懷裡。
小鬼沒能哭多久,便因為身體狀態太差直接昏了過去。
白茗將他放到慕蘇的床上,為月姨整理好儀容。兩人將這個輕若無物電老人,輕輕地放在早已準備好的柴禾上,點燃了火焰。鮮紅的火舌如同無數雙手,舉託著,擁抱著這個帶著無數秘密離開的老人的屍體。慕蘇看著月姨消失在火焰中,冥冥之中竟然感覺到了一個時代的逝去。
他將月姨的骨灰收拾好,輕輕埋葬在湖畔王妃墓旁。四周的松林沙沙作響,似乎有人在走動,又好像只是風吹過,枯枝和落雪最後的哭泣聲。
天空灰濛濛地,又開始落雪,整片松林都在搖晃著,彷彿在宣告著又一個冬季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