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安安靜靜,卻不知是哪一處漏了風,傳來風穿過的呼嘯聲,雖不大,聽來卻分外蕭瑟。
李瑁站在殿中,看著病榻上那許久不見的老人,感慨萬千,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玄宗已經病了一個月,雖說每日有太醫來診治,可仍日漸衰弱。宮內人皆以為他這病定是好不了了,誰知就在昨日,玄宗的精神突然大好,竟然能下床在屋內走上幾步,今日一早還讓人替他好好梳發,並換上那身已經不再嶄新的龍袍。
他冥冥之中感到,似乎會有什麼重要的人來,沒想到,竟然會是這個多年不見的兒子。藉著燭光,他老眼昏花的辨認著站在面前的這人,雖然已是多年不見,卻仍能找到當年的痕跡。
這個兒子容貌隨了他母親,從小就長相俊秀,少了些英武之氣,更像個文官。可畢竟身上留了他的血脈,文武雙全,射的一手好箭,卻更喜歡讀書。
玄宗輕聲說:“你來了……”
“是,父皇。”
兩句之後,再無聲響。玄宗明白,父子之間的裂痕太深太久,已經無法修複。他面色黯然,轉臉看向頭頂的重重紗幔,似乎這樣,他便不必看到這個兒子的臉,也就不必想起那些不堪往事。
“懷兒和偡兒都還好嗎?”
“府上一切都好,謝父皇掛念。”
玄宗點點頭,又問:“壽王妃呢?”
李瑁微低了頭說:“她正懷第三胎,等下次兒臣再帶她來拜見父皇。”
又是一陣安靜,李瑁站在那裡,莫名覺得有些壓抑,這種感覺久未出現,他不知自己跟這位父皇說什麼,沉默許久,終是說:“兒臣方才從皇兄那邊過來,他身體不豫,讓兒臣代為探望父皇。”
玄宗擺擺手,似乎不想提到這個繼位的兒子。他曾覺得李亨在諸皇子中最為老實聽話,沒想到竟然是這個最老實的兒子迫不及待的趁安史之亂篡了位,讓他被迫退位成為太上皇。
還有那個連太子妃都沒有當上的張良娣,他後悔當初沒有早早地除掉她,本以為等自己讓位時讓李亨另立她人為後就可,可惜,這個兒子壓根就沒有給他機會。
聽聞張皇後幹預朝政,即便是他被囚禁在這極少有外人出沒的偏宮也能聽到些訊息,而那個太監李輔國,竟然敢對他無禮,若不是高力士在,他說不定就要被折辱了。
高力士……想到那個陪了在自己幾十年,卻被流放千裡之外的心腹,玄宗眼神暗淡下來。他這一生,終是一個親近的人也沒有留在身邊。
李瑁見玄宗陷入沉思,便說道:“兒臣不打擾父皇歇息,還請父皇多保重身體,兒臣先行告退。”
他說完行完一禮,轉身就要出門,忽聽身後傳來一個遲遲疑疑的聲音:“你……可還怨恨父皇?”
李瑁腳步一頓,轉身看向臥在榻上那人。二十二年了,曾經刻入他心裡的傷痛,彷彿被歲月消於無形,卻因了這句話突然跳入腦海中,心霎時一痛。
是啊,他怎麼能忘了?他能忘記壽王妃被召進宮,能忘記父皇逼他娶妻,卻不能忘記這位父親將他遺忘了許多年。就算君臣有別,可他是他的兒子啊!
玄宗久久沒有聽到李瑁的回答,他似乎已經知道答案了。這幾年,他慢慢的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身在高位時,這天下都是他的,兒子亦是臣子,他忌憚的便殺了,不喜的就冷落一邊,從來沒想過對錯。
可當有一日他不再是那個生殺予奪的皇帝,才明白,那浮雲般的權力不會給他帶來滿足,只會令他內心空虛。權力讓他失去了最心愛的女人,也讓他失去了可能唯一對他真心的兒子。
他閉上眼,混弱的眼淚流下,他知道自己錯的太多,可是,曾經身為帝王的威嚴和自尊讓他絕對不會低頭認錯,他只期盼著,在最後的時候,能得到兒子的原諒。
李瑁嘆了口氣,輕聲說:“父皇多慮了,一切都已經過去了。”他轉身開啟門,緩緩走了出去。
走出門的那一剎那,他的心裡突然輕鬆了。這麼多年被藏在心裡的一道陰雲就這樣煙消雲散,化為烏有。
五月初六,玄宗李隆基薨。十日後,肅宗李亨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