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只是很久沒有睡得這麼好了,”景緻收起畫軸,目光定定的,“好久沒有睡醒之後腦子都這麼清醒了。”
紅姜不懂自己睡著的時間裡,方景緻想通了什麼,但她很快就發現了她的不同之處。
隔天,景緻風風火火再次去了靜安寺,這次她沒再僱傭馬車,自己騎著讓福多買來的毛驢,頭發幹脆利落的挽起,隨身的荷包裡揣著六隻橘子晃晃悠悠出了城。
守衛才見過她,所以只簡盤問了幾句便放方景緻上山去了。
靜安寺還和上次一樣,沒有絲毫變化,病人都在房間裡,幫忙的除了寺裡的僧人便是附近村莊裡的女人。
“阿婆,您今天見過蒲醫女嗎?”景緻攔下提著菜籃的阿婆,她帶著面巾,身上穿的又是不起眼的粗布衣裙,看起來便是尋常人家的姑娘。
“你找蒲醫女?”阿婆抬起頭,渾濁的眼球掃視一遍,這才開口,“你是她什麼人?”
“我是她遠房表親,”景緻隨口扯謊,“公英上山這麼些日子都沒有訊息,我擔心得狠,最近天涼,我想著給她送些銀錢購置點厚衣服才安心。”
阿婆面上的警惕稍稍淡了幾分,一手翻著筐裡的菜,一手給景緻指路:“醫女平日都在那邊的藥廬裡,你只管過去找她便是了。”
“多謝阿婆。”景緻道了謝,趁著阿婆離開前偷偷從荷包裡掏出一顆橘子放進菜筐。
那藥廬是整個靜安寺最好尋到的地方——青天白日裡還嫋嫋的冒著煙——除了這裡,再沒有第二個地方。
蒲公英確實也是最容易找到的人,景緻站在藥廬外一眼便認出了她。
整個藥廬中有二十多個小小的火塘,每個火塘上都架著藥罐,但只有兩人看顧,這兩人一個個子矮小,腦袋光光,穿著廟裡的僧人服飾;一個頭發緊緊挽著頭頂,袖子高高挽起,時不時掀起肩膀上掛著的毛巾擦汗。
挽發的女子,正是蒲公英。
“空空!拿碗過來。”蒲公英一手墊著毛巾端起一罐沸騰的藥湯,一手拿起火鉗子撥散了不斷燃燒的木柴,“這罐好了。”
景緻這才留心注意了在一邊稱藥材的小和尚的模樣,還當真是空空小師傅。
“空空!”
這廂蒲公英已經等不及,再次催促,那廂空空還在謹慎認真的稱重。
眼看著公英已經端著藥湯走來,景緻兩步邁進藥廬中那條長長的桌子前,將最末尾高高摞起的碗一個個擺開來。
蒲公英看到她明顯一愣:“您……”
景緻沒有廢話,只往後一退,抬手示意蒲公英先做完手上的事情。
褐色的藥汁倒進碗裡,由公英帶著人端走,空空這才暫時忙完手上的活計,得了空閑出來。
“方小姐,許久不見。”空空笑眯眯的眼睛露在面巾上,沖景緻行了個禮,“您怎得來山上了?”
“我聽說醫女有方好藥,來助你們成真的。”景緻半玩笑,半認真的。
空空卻激動起來:“真的?蒲醫女醫術很好,如果能成真,那大家都有救了。方小姐,您……”
有人高聲喊著空空,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轉身雙手合十又沖景緻行了個禮。
“你去忙吧,不必擔心我。”景緻遙遙看見公英的身影,藉此寬慰空空,他便轉身離開。
“您是那日和王小姐一道來的方小姐吧。”公英臉上有汗,在日光下頭亮晶晶的,她擦了擦臉上的汗,掀起面巾給自己灌了碗水這才繼續說,“王小姐今日不在,你來得不是時候。”
“我不是來找憶之姐姐的,”景緻等著公英放下碗在桌邊的木墩子上坐下,上前一步,“我是為你來的。”
“為我?”
“那日我在這兒看見了你拿給侍郎的藥方,我覺得值得一試。”景緻蹲下身,微微仰面同公英說話,“你都敢拿到侍郎面前,相必對那方子有信心吧?”
“我自然!”蒲公英手撐著膝蓋,因為激動身體微微前傾,但一個手滑,她的激動連著晃動的身體一起消減下去,“但侍郎看過,那方子中有幾味藥難得,怕是撐不起來。”
“我能幫你。”景緻篤定。
蒲公英在寺裡這些日子,還是頭一遭有人這般篤信的說幫她,被否決後一直藏在衣襟貼身放著的方子莫名冒起熱來,燙著她的皮肉內髒。
“方小姐……”
“你或許不知道,我看人很準。”方景緻從荷包裡摸出最飽滿多汁的一隻橘子,放到公英手裡,“那方子我記得,等我下山尋了藥材找人送上山之後旁人便不能再說什麼了。”
“公英,你是這裡唯一的醫女,你若是不成,便沒有人能成了。”
方景緻就是有些天然的篤信,既然這場疫病開始在朝堂上是由男人領命接受的,那憑什麼不能在女人手中結束呢?憑什麼不能在這個叫做公英的女孩手中結束呢?
“方小姐,你真奇怪,”蒲公英望著這個蹲下同自己講話的官家小姐,摩挲著手心中橘子表皮的質地,懸在心口的話便這麼自然而然地說了出來,“簡直不像和我們一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