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忘的名字
瀏陽穿過正準備開拔的兵士隊伍,抬手挑起將軍帳子走了進去。
“將軍,您有事找我?”瀏陽微微拱手,低頭盯著自己靴子上的灰塵。
姜棟的眉毛恨不得擰成麻花,但開口時還是盡量放緩了語氣:“是有事。”
“我聽說你騎術不錯,在軍中已經算是數一數二的了。”姜棟不來拐彎抹角那一套,果然單刀直入,“這跑馬兵赴霍酒宴回營地的路上把胳膊甩脫臼了,但軍令等不得,我只能從手下人裡選人回都城一趟。”
“但是我……”瀏陽拱著的手微微前伸,連帶著上半身也彎的更低,“隊伍不日便要開拔,我此時離開只怕不好。”
“瀏陽,軍令如山。”見他又擺出這副退讓的姿態,姜棟果然有些憋悶,“從前你藏拙我不管,但是現在事關我們和都城的聯絡,你再這麼推三阻四的,休要怪我。”
瀏陽沉默幾秒,最終“不情不願”的應了下來。
姜棟立馬開始哄勸:“你放心,你暫時頂這一次,之後還是跟著我,這兩次你出了奇技,我已經替你提了校尉,此次等回來你便是我的左翼校尉。”
“多謝將軍。”
離開軍帳,瀏陽的脊背挺直,他遙遙望向來路,那便是都城的方向——
都城、都城、孔賀、王侍郎,還有,還有景緻……
此次,不知他帶給都城的會是怎樣一場腥風血雨。
都城鐘樓響過七聲,景緻才從睡夢中醒來,身邊紅姜還在睡著,她輕手輕腳的掀開被子起身。
因著疫病未解,街上還沒有人。
她推開窗子,空氣帶著點涼意,吸進肺裡,連帶著一個晚上的濁氣都被清空。
景緻扶著支摘窗試圖把它支起,這窗子或許是年代已久,左右晃了兩番還是沒能支上,那根棍子反倒叮鈴梆啷的掉了下來。
景緻輕手輕腳合上窗,看著紅姜還睡著,這才彎腰撿棍子——
“萬福寶——周歲”
“萬福寶——兩歲”
“萬福寶——三歲”
……
無意間瞥見窗子同床邊梳妝臺間的夾縫裡小小的刻字,景緻攥著手裡的支棍湊近了些。
上面確實按照一根一根劃出的線後頭標著名字和年齡,一年不差,直到十六歲,這個叫做“萬福寶”的孩子在這間屋子被人這般寵愛著,一直住到了十六歲。
景緻輕輕撫過那個名字,其實可以想象,給孩子取名“福寶”的家人,該是怎樣在家人的期待下誕生長大的。
她坐到梳妝臺前,前兩個小抽屜匣子裡的都空無一物,直到最底下的盒子被開啟,景緻這才找到些自己想要找到的東西。
最下面的盒子裡堆著滿滿的畫軸,一幅幅展開來,上面畫的是一個女孩從出生到長大,整整十六幅。
一歲時,她身上掛著金手鐲、長命鎖;
六歲時,她眉心點著一顆開蒙的硃砂點;
十六歲時,她一身火紅的嫁衣,光彩照人的坐在自己的閨床上等著吉時……
看著畫上十六歲的萬福寶,景緻抬頭看到鏡子裡的自己,這才意識到——啊,原來是這樣——萬福寶,這個女孩,是她在這本小說裡的那個早逝的,除了祖母和王夫人再沒人提起的母親。
紅姜從睡夢中醒來,揉著眼睛直到坐起身才注意到自家小姐已經起身了,她急匆匆翻身下床,這才注意到一屋子的畫軸:“小姐,您這是……”
“紅姜,你知道我母親叫什麼名字嗎?”景緻問。
“夫人?”紅姜摸不透小姐突然發問的用意,提了一半的鞋子和話一起卡住,“夫人……小時候好像聽人說過夫人孃家姓萬,夫人的名字……好像還真的沒有聽人說過。”
“她叫萬福寶。”景緻翻過那幅畫,將那個穿著婚服的女孩的模樣展示給她,“怪不得都說我和她長得像呢,真的一模一樣。”
方景緻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話來形容自己的心情,她從小跟著姥姥姥爺在瀏陽河邊長大,但是弟弟卻從出生開始就在爸媽身邊。等到姥姥姥爺去世,她的世界也格外鮮明的被區分成“已經沒有姥姥姥爺的我的家”、“爸爸媽媽弟弟的家”和“我租下來的屋子”。
但萬福寶,這個長的和她一模一樣的女孩,擁有很多愛的女孩,為什麼還要被推到連名字都不被記得的位置。
世界果然不管怎麼轉,都在讓女人變得不幸。
方景緻恨恨的想。
“小姐,您怎麼了?”紅姜站在床邊,有些躊躇,“哪裡不舒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