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他剛剛收到了他的第一個任務。
製造天火和妖書,逼迫大隴皇帝將阮雲夷送去北境。
通常來說在收到密信後,裴深都會將它燒了,但這次不知為何,裴深卻只是將那信撕成了千萬片,然後生生吃了下去。
在加冠禮的那個晚上,裴深一直沒有睡著,他就那樣躺在黑暗中,感到那些被他吞下去的秘密,就如同龐幽這個名字一樣,在他早已腐爛的身體裡不斷盤旋,下落。
契貞的種子最終會在大隴生根,但是他的根在哪裡?
害死阮雲夷之後,曹野也會恨他嗎?
轉眼間,裴深在大隴播下了屬於他的第一顆種子。
早在來大隴之前,巴納姆便教過他各種礦石的辨認之法,巴納姆大多精於此術,甚至能造出遇熱流血的礦石,尋常工部所用五金對於裴深而言並不陌生。
來到大隴這些年,裴深也早已不是當日那個會因面對仇人就緊張得吃不下飯的孩子,在工部時,他花了足有半年時間,在每一次煉制中都留下了大量需要被丟棄的礦石廢渣,其中一些與硝石和硫磺的模樣很像,只不過過去從未有人在意。
天火發生之前,裴深從炮子庫裡運走了大量真正的硝石和硫磺,讓他的同伴暗中鋪設,他知道,不久後,曹野和聶言都要進宮面聖,一旦在此時引燃天火,此事看上去便像是一場針對曹家的陰謀,就算是矛頭直指工部,皇帝多半也會因為多疑,不會真的細查炮子庫。
而裴深要做的,不過是在第一時間上報上假的數字,然後再在皇帝二次盤查前,將那些過去被他留下的殘渣填進倉房不易被開包檢查的底層。
日後,待到皇帝徹底打消對工部的懷疑,裴深便可以再想辦法將這些殘次品替換掉。
一切都很順利,裴深本也沒有打算要直接炸死聶言和曹野,只是他卻沒想到,爆炸威力遠超他想象,竟是直接震碎乾清宮,而曹野為了救下皇帝昏迷不醒,反遭聶言利用,逼死了本就只剩下一口氣的曹嵩。
一夕之間,裴深想要手刃的仇人就這樣死了,待訊息遞到裴深這裡,他心中卻是怒火滔天。
曹嵩怎敢就這樣死了?
這些年,只要一想到母親在生産時因為血崩而死在冰天雪地裡,而父親明明有一腔抱負卻被中傷成了罪臣,裴深就恨得牙癢。
這些痛苦……曹嵩還都沒有品嘗到,他怎敢死!
裴深心中滿是憤恨,但偏偏又無法表露絲毫,於是,他馬不停蹄地炮製了妖書,連著幾日在外奔波,好讓自己無暇去思索這些無解的問題。
巴納姆曾經傳信給他,讓他不要急於動聶言,畢竟在曹嵩之後,他定是下一個首輔,再加上他篤信鬼神,未來說不好還有利用的價值。
這道理裴深又怎會不明白?
只是這些年來,他本就是一直靠著仇怨滋養才能扮作是人,可如今曹嵩死了,聶言又不能動,下一個任務不知何時才來,裴深的心氣一散,眼看就要披不住這張皮,正是焦躁不堪,結果就在這時,府上家丁來報,曹野醒了。
一瞬之間,原來還滿心憤懣的裴深忽然就如同被澆了一盆冷水般冷靜了下來。
是啊,還有曹野。
裴深怔怔地想起那個在冬日夜裡給他送來圓子湯的少年,想到他在春日裡散漫的笑臉,一種令他痛苦的,熟悉的東西流進他的四肢百骸,其中並不全然是恨,但裴深可以將它當作是。
他需要恨才能往下活,總歸,為了巴納姆,為了契貞,他連阮雲夷都要殺,那曹野這個虛假的兄長,真正的仇人之子,於他而言又有什麼恨不得?
回過神來時,裴深已經寫了一封信,讓曹野安心在家養病。
他知道,他越是什麼都不說,曹野便越是會焦急,而到時,他便會去問阮雲夷,然後發現妖書的存在。
大隴的皇帝不會想當“害死”阮雲夷的人,所以他定要找一隻替罪羔羊。
而為了給皇帝背負罪名,這只替罪羊不會輕易死去,相反,他還會長久地活著。
……曹野會長久地活著。
須臾間,裴深終於明白,一切痛苦的根源就在曹野身上。
殺他,裴深不願失去這個唯一待自己好的兄長,而放他,龐幽又對不住死去的爹孃。
許多年來,皮與肉一直反複撕扯,血流不止……好在如今,他終於為自己找到了出路。
裴深提筆,在書信的封面上寫下了兄長親啟四字。
他不殺他,也不放他,他要讓曹野活下去,痛苦無比地活,為他的父親贖罪。
這就是他的複仇。
做完這一切,裴深只感到無比平靜,就好像他光鮮的皮囊和腐爛的血肉在這一刻終於合二為一,長久的痛苦偃旗息鼓,變成一片毫無波瀾的死寂。
有了恨,他感到自己終於可以活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