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在北境,從來沒有人知道那些被擄走的孩子去了哪裡,也似乎從來沒有人去仔細辨別,那些騎馬而來的匪徒究竟是什麼人。
人們只知他們身披盔甲,頭頂尖刺,腳踩皮靴,臉上覆著厚厚的遮蔽風雪的面巾,往往擄了女人和孩子便走,從不會多發一言。
在過去,也有人撿到過他們落下的食刀,因為上頭有累累傷痕便懷疑這些韃子吃人,於是,在這些不速之客再次來襲時,也曾有人先後數次追著馬蹄印深入了風雪,卻發現那些痕跡往往將他們領向了一片無人的營地或者崗哨,裡頭插著烏梁人的軍旗,而在那裡,除了那些被擄走女人的屍體,他們什麼都找不到。
這些年來,甚至從沒有人懷疑過,或許那些來北境擄人的歹人從來就不是出身於烏梁。
他們出身於一片鮮為人知的土地,因藏在高山之中,大隴甚至從未與那裡有過交集。
然而,生活在北境的人們卻並不知道,契貞人的名姓,其實很早就出現在了那片凍土之上。
他們被人叫做,大巫。
傳言,那些生長于山巒之巔,河川之底的巫子本就是天與地生的孩子,他們誕生於光明與混沌之間,通曉這世上一切真理和法則,不但能改變活人面容,更能叫亡者重返人間,重活一世。
沒有多少人見過大巫的真面目,甚至就連從小在北境長大的尉風也只聽說過他們的傳聞,並且對之將信將疑。
現在想來,永遠維繫著那層神秘面紗,或許便是契貞人用來籠絡人心的手段。
畢竟,若是沒有巫子的傳言,烏梁王又怎會上來就相信了刀女善蔔,並且願意為之集結大軍,殊死一戰?
人心是這天地間最叵測難控之物,可偏偏契貞人十分精於此道。
於他們而言,人也不過就是這天地萬物中的一個尋常生靈,他們既有法子能馴服猛虎,自然也有的是對付人的辦法。
於是,在過去這數十年裡,契貞在烏梁和大隴之間鋪設了一盤巨大的棋,所求不過一件事。
引起大隴與烏梁的爭端,繼而攪亂兩國朝局,從內部瓦解他們最為強盛的兩個敵人。
圍坐在篝火邊,曹野凝視著跳躍的火焰,在勾娘體溫的安撫下,他的神情平靜不少,輕聲道:“過去這些年,契貞人冒充烏梁人進犯北境,卻不擔心謊言會被戳破,畢竟,他們已經利用刀女的佔蔔,用一場遼州之戰徹底撕破了烏梁和大隴的臉面,在那之後,鎮國將軍一直駐守遼州,大隴再未與烏梁有過和談,更不可能知道,那些在北境肆意擄掠的根本就不是烏梁人。”
事到如今,尉風也終於明白,自己這些年竟是一直恨錯了人,眉頭緊皺:“此舉一石二鳥,既引發兩國間的紛爭,還順帶擄走了一些隴人的孩子……我猜他們之所以還會時不時擄走一些女子,將她們殺害後丟棄在烏梁的營地,為的就是掩人耳目,讓人以為那些孩子也都死了。”
“但是……那些孩子卻並沒有死。”
深吸口氣,曹野艱難地吐出那個名字:“裴深他……不,應該說是龐幽,他們一家被我爹和聶言聯手陷害,流放北境,龐夫人甚至還因為難産死在了半路……如果說龐熙或許還因一身忠骨不會背叛大隴,但他的兒子龐幽,自出生起便活在那個苦寒之地,對大隴仇恨深重也不奇怪。”
他還記得,裴深曾經告訴過他,他小時無書可讀,就連讀書認字都是在沙土地上學會的。
而那時,曹野竟還以為裴深眼底一閃而過的陰鬱是因為他出身太過貧寒。
曹野疲憊地閉上眼:“如果我沒有猜錯,當年龐幽被帶走後,他們很快便發現他是一顆很好的棋子,為了讓龐幽能為他們所用,他們甚至還破天荒地回了一趟北境,告訴了已經命不久矣的龐熙,他的兒子還活著,而之後他們對龐幽做了一些事,就像是火丫你先前說的,用密術讓他看上去比實際要年長了至少五歲……”
說到最後,因為此事太過荒唐,曹野竟是忍不住苦笑了起來。
這些年他總覺得奇怪,裴深明明不像是他一樣身患頑疾,但不知為何,無論吃什麼都長不胖,骨頭總是尖尖地戳著後背,讓他看起來甚至有些佝僂。
直到此刻,曹野才終於明白原因。
只是開啟關竅,火丫的身體便已經受不住了,裴深若是直接被催長了五歲,那身子骨自然更是虛弱,說不好再過幾年,還會得上和他一樣的絕症。
“我猜,這就是大巫所謂的脫胎換骨吧。”
曹野輕聲道:“只有幫助他改頭換面,他才可能再次回到大隴,甚至進到曹府,成為仇人的義子,伺機進行報複。”
“可是……像是你爹這樣的大官,一般不會收義子吧?”
南天燭卻只覺不解:“他們又是如何確定龐幽一定能進你家呢?”
“是透過聶言。”
見曹野呼吸沉重,勾娘握緊了他的手,阻止了他開口:“那時聶言的地位應當還遠不如曹嵩,成日想著如何討好曹嵩,恰好東家的身體從小不好,想要討好曹嵩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想法子治好他兒子的病……我猜,聶言就是在那時變得迷信鬼神的吧?”
“沒錯,聶言還是曹嵩門生那會兒就喜歡這些鬼東西了。”
尉風冷笑一聲,顯然是早就知道聶言的劣習。
多年前,在他還偶爾會隨阮雲夷回京時就知道,因為曹嵩找遍了天下名醫還沒能治好曹野的病,不得已之下,只能開始了求神拜佛,而聶言向來趨炎附勢,為投其所好,不停地給曹嵩尋來各式民間偏方,裡頭不但有五通,還有一種被稱為分殃的密法,指尋一個八字相合的義子,來一同分擔父輩的罪業。
火丫抱膝想了想:“也就是說,只要想辦法找人去給聶言獻上此法,他就自然會轉述給曹嵩?”
“不錯,他們很是聰明,將拜五通和分殃之法一同告訴了聶言,讓他‘轉述’我爹,可想而知,比起無論求什麼都要付出代價的五通,收一個義子來分擔災禍,此法看著便要可行多了。”
如今叫曹野回想,一切都有跡可循,也不知道裴深在聶言死前是否告訴了他,正是他自己一手促成了如今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