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爺,李夫人,還有李家上頭那三個子女,全都平躺在道觀院落的中央,在他們腳邊,是五具由七零八落屍塊摞成的小山,血淌了滿地,幾乎滲透了道觀的青石磚隙。
見到如此情形,膽子小的官吏已經不敢再往前邁一步,而在眾人中,只有幾個年長的捕快強忍住了嘔吐,跨過那些屍體,小心翼翼地走進了屋內。
那天是個陰天,五通觀裡陰沉一片,卻有人點起了火燭,照亮了神像前一方供桌。
只見,五顆腦袋如同貢品一般,被端端正正地放在神像前,每一顆都是雙目圓睜,口鼻出血。
“你們是誰?”
正在眾人肝膽俱裂之際,神像後,有人輕輕發問。
只見,黑暗中走出一道纖長身影,滿身幾乎都被鮮血所覆蓋,而一雙繡鞋踩在地上,每一步都能踩出些許碎肉血沫來。
那是李家的小女兒李猊手執長劍,滿臉鮮血,一雙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來人。
她輕聲道:“你們,也是來拜五通的嗎?”
裴深說到一半,飯桌上已是一片死寂,許久後,勾娘才端起杯子來,在面紗後輕輕抿了一口茶水。
孔雀震驚:“等等……也就是說,那一日那道觀裡死了十人?”
裴深點頭:“不錯,仵作驗屍後發現,道觀裡的五名道人都死於劍傷,死後又叫人斬首分屍,至於李家五人,除了李老爺外的四人是中毒而死,李老爺卻是忽然因疾暴斃。”
南天燭想不明白:“中毒?他們不是想為李老爺治病嗎?怎會忽然中毒而亡?”
“因為外界傳言,他們是為了借壽自盡的。”
這時,沉默許久的曹野卻是輕輕嘆了口氣。
他已經想起他過去曾看過這個案子,但卻並非在越州,而是在京城。
十年前,新帝即位後不久,阮雲夷正在外平亂,而曹野雖還未加冠,卻已經被曹嵩提拔入京,坐了刑部侍郎的位置。
外界都傳言,曹野年紀輕輕,官職來得不正,是借其父權勢才升至高位……然而,剛入仕的曹野又何嘗沒有過鴻鵠之志?
正所謂新官上任三把火,曹野一入刑部便連夜看完了其中留存的許多懸案要案,本是想要破幾樁大案為自己正名,殊不想再一細查,這些案子裡竟都有曹嵩的手筆,而也是直到這時,曹野才明白過來,父親之所以要趁新帝即位讓他入刑部,為的,便是要讓這些案子永不見天日。
可想而知,方才十九歲的曹野在明白父親用意的那一刻幾近崩潰,那是他入仕的第一年,但曹野卻已經明白,在曹嵩的陰影下,他此生都無法再做一個問心無愧的好官,他行不正,坐不直,甚至,許多時候還必須要裝聾作啞,這才不至於會連累門楣。
想明白這些,曹野在鬱郁中約裴深喝了一頓大酒,隨即便大病了一場,在家養病三月,人瘦了一圈,而待他再回到刑部時,眾人看他的眼神中不由又多了幾分輕蔑,畢竟,上任不久就怠工三月,這豈不更說明他這官是靠他爹得來的?
一時間,朝野之中議論紛紛。
曹嵩名聲本就不好,與之結仇的臣子自然也不會放過曹野,短短幾月,曹野已叫人參劾數次。
一開始,他自是不習慣的,但是再一想到自己天生便姓曹,此事無論如何也改變不得,曹野便也慢慢看開,他不主動參與黨爭,只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裡做事,加之天生狡黠善辯,一來一去,竟還頗得神啟帝賞識,在這位子上越坐越穩。
而也就是在那年冬天,他在京城聽說了一樁發生在江南的慘案。
說是,有一家四口為給家中老爺治病拜了五通,喝下有毒的符水借壽,結果,儀式尚未完成,家中小女兒便找上門來,不明所以的她見親人氣絕,一怒之下竟是拔劍將道觀五人誅殺殆盡,到頭來,李家四人借壽不成,李老爺也因此暴斃而亡。
事後,雖有許多百姓可憐李家小女兒的遭遇,但因江南信五通之人極多,也有人稱,五通鬼是鬼非神,無法調配活人陽壽,只有在生死一瞬時完成借壽此事方成,而後,借壽之人自會在五通庇佑下死而複生。
換言之,李家四人分明是知道符水有毒卻依舊選擇借壽,那五名道士並未教唆,更未下毒,不過是在旁護法卻被不知內情的小女兒誅殺,著實冤枉。
因牽扯十條人命,此事在江南轟動一時,雖然李家小女兒李猊一口咬死是那五人謀財害命在先,但李老爺此人平時就多有迷信,除了收劍,還愛收藏古董,因此有人懷疑,此事本就是李家一廂情願,非要用邪法借壽,因李猊年紀尚小且性子剛烈便沒有讓她參與,卻不想最終釀成了五通慘案,非但沒能救回李老爺,還平白又死了九人。
一來二去,五通案鬧來京城,交到了三法司手裡,此案中一沒有皇親國戚,二沒有達官顯貴,只有一個李氏孤女還活著,外加種種證據不清,許多三法司官員對此案毫無興趣,只想早早判了了事,於是最初便按故殺定了個淩遲,將李猊羈押在刑部大牢。
可想而知,越州五通訊眾極多,勢力龐雜,官府亦不願與之正面沖突,於是變著法子想讓李猊承認,是李家人主動喝下毒水,但李猊又哪裡肯從。
這樣一番折騰,待人從越州來了京城,曹野去看時,李猊早已受遍極刑,奄奄一息地蜷縮在牢獄一角,連頭都抬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