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誼漶笑著說罷,抬起頭來就像方才佟正釗瞧他一樣盯著佟正釗臉上瞧,好似很為兩人地位的瞬間逆轉感到得意的樣子。
此時天光大亮,王府西園的那一方藍天在諸多凋敝蕭瑟的名貴草木中顯得愈發澄澈明亮,碎絮般的雲朵一絲絲地布在晴空裡,如同秦王府之前千千萬萬個藍天白雲的安靜日子,美好得乏善可陳。
天光從臨近的一扇雙交四椀菱花窗裡洩露進來,把朱誼漶的臉柔柔地照亮了一邊。
那俊美的五官便在這束“陰陽割昏曉”的光裡活泛起了一絲年輕的生氣,連同他的臉也陡然變得玲瓏剔透了起來。
佟正釗看著朱誼漶的那半邊流光溢彩的臉,不知怎的,腦中忽然就映出了薛文貞在臘月二十三那晚坐在佟家祖屋的大門門檻上的樣子。
佟正釗這時想,薛文貞那麼怕老,那麼崇拜英雄,她可不能就這麼被關到這座空蕩蕩的“城中城”裡。
可不能被關到這扇雙交四椀菱花窗裡,可不能被關到這方乏善可陳的晴空之下,可不能被關到專給女人乘的轎子裡、屏風後、小丫鬟一邊一個攙扶著的、軟綿綿的胳膊肘裡。
“小民何德何能。”
佟正釗笑了一下,仍是不卑不亢的模樣,
“竟須得王爺這般算計?”
朱誼漶笑道,
“哦?這話本王就聽不懂了,贍軍養軍的主意是你出的,除去藩禁的圖謀是你說的,就連求職王府、要報本王知遇之恩,也是你自己的意思。”
“本王從頭到尾都是在附和你,別的話一句沒說,怎麼現下反成了是本王在算計你了?”
佟正釗笑了笑,道,
“王爺當真以為小民對王府諸職一無所知嗎?”
“王府長史掌王府之政訟,率府僚各供乃事,而總其庶務,凡請名、請封、請婚、請恩澤及陳謝、進獻表啟書疏等,皆由王府長史奏上,如藩王有過失即問長史,曾經過犯之人,不得選用任職。”
“小民若為王府長史,則是把生死功過都交到了王爺手上,王爺若是意圖謀反,小民頭一個被株連,王爺若是要勾結邊軍,小民頭一個被降罪。”
“王爺許諾小民此職,便是要小民從此戰戰兢兢,一心只為王爺籌謀計劃,一意只聽王爺發配調遣。”
“倘或此事稍有差池,小民不但要替王爺頂罪,還極有可能第一個為王爺人頭落地。”
朱誼漶悠悠笑道,
“藩王府官諸職,都是太祖皇帝當年定下的祖制,本王不過是聆遵祖訓而已。”
佟正釗道,
“王爺既遵祖訓,那一定知道《大明律》中對於詐冒脫籍者的處置規定罷?”
朱誼漶臉上的笑意漸漸淡了下去。
佟正釗這時便有些後悔今日沒讓佟正則跟著自己一道來秦王府。
他雖然看不慣佟家仗著衙門橫行鄉里的作派,但他仍記得薛文質第一次上門道謝時,佟正則為了維護自己,不讓自己“上當受騙”,而與薛文質針鋒相對的樣子。
倘或佟正則在這兒,定會立刻開始滔滔不絕地背誦大明法條和問刑條例,用法理依據揭穿自己被算計佔便宜的事實。
佟正釗的志向不在繼承佟秉元的衙吏一職,自然不似佟正則有一手背法條的絕活,去到哪裡都是一個不會吃虧的行走普法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