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為忠笑了笑,笑容仍是軟溫溫的,像是一杯已被晾涼的溫開水,
“朱紈一案乃天子聖裁,哪兒有甚麼隱情呢?”
“只是我們浙江人信海神,這朱紈一死,我的家鄉處州府就天災人禍不斷,不免教人在心裡犯些嘀咕。”
“嘉靖二十九年大旱,嘉靖三十年大水,嘉靖三十一年,倭寇糾集數千上萬人馬,深入內地數百甚至數千裡燒殺搶掠,攻破上百處州府衛所城池,可謂無惡不作。”
“如此我便疑心,這朱紈雖或有罪,但這般負氣自戕,怨結甚重,萬一當真因此引得兇慝繞境,致使海神無所庇護,也是未可知啊。”
佟正釗心下惻然,歷史上的朱紈雖然是一個在現代人看起來盲目無知、固步自封、堅持主張“海禁”政策的保守派,自己若是能穿越成明世宗,或許也會基於“晚明大開海”的戰略構想革了朱紈的職。
但從薛為忠的角度,或是親身經歷過嘉靖二十八年的千萬閩浙普通百姓的角度來看,這個因為堅決反對閩浙海商而最終被迫飲藥自盡的浙江巡撫,才是真正苦心竭力、一心為民的賢明好官。
佟正釗因此便回道,
“薛叔莫疑心,殺朱紈者實非閩浙人,海神若有靈,定會替閩浙百姓為這位抗倭英雄好好開解一番。”
薛為忠輕笑道,
“你這麼說,就是在敷衍我了。”
佟正釗一怔,就聽薛為忠接著笑道,
“倭國人也是可憐,咱們大明鬧‘倭患’的時候,這倭國人自己國內還在割據混戰呢,尤其嘉靖爺那時候,倭國人根本不可能再分出一支正規軍兵力入侵咱們大明。”
“偏偏從上到下,人人都稱讚在東南打外國人的是‘抗倭英雄’,可從九山洋到雙嶼港再到走馬溪,無論是俘虜還是敵兵,這能被稱為‘倭患’的外國人裡頭,明明一個倭國人都沒有,平白教倭國擔了好些年的罵名。”
薛文質這時笑道,
“大伯,佟兄是北方人,連海上的洋人都沒真正見過幾個,難免望文生義,以為‘倭患’就是倭國人呢,這也不是甚麼大事兒,大伯為佟兄仔細解釋一下不就清楚了?”
薛為忠看了佟正釗一眼,卻是一面笑著,一面搖頭道,
“這孩子心裡自有主張,我就是解釋了,他也不會聽。”
佟正釗頓時不自在了起來,
“哪裡?薛叔誤會我了,只是‘開海’一事,朝廷素來主張多變,我等小民實不敢輕易置喙。”
“譬如太祖爺曾定下‘片板不得下海’的祖制,而成祖爺卻令鄭和七下西洋,嘉靖爺力圖剿倭,先帝卻放開了海禁……”
薛為忠笑著打斷道,
“照你的意思,這冤殺朱紈之人實非閩浙海商,而是太祖爺了?”
佟正釗一愣,心道這話題走向有點不對啊,雖然後世的確對明清海禁詬病頗多,但那是立足於工業文明社會的角度看問題,這薛為忠先是農民後是太監,怎麼會和現代人的觀點達成一致呢?
思及至此,佟正釗便退了一步,把責任一分為二道,
“或許,太祖爺當年也沒想到,這閩浙海商會為了區區海上之利而如此鋌而走險罷?”
“也難怪朱紈生前嘗言,‘去外國盜易,去中國盜難;去中國瀕海之盜猶易,去中國衣寇之盜尤難’。”
薛為忠微微笑著,語氣仍是溫溫吞吞的,
“可朱紈生前也說過,‘漳州反獄入海,寧波教夷作亂,閩中衣食父母盡在此中’,類近此種觀點,我卻不能苟同。”
佟正釗頓時大鬆一口氣,心道薛為忠這話也不早說,自己本來就不覺得閩浙海商在朱紈一案上有甚麼大錯兒,薛為忠要再不表明態度,自己可真就附和不下去了。
不料,薛為忠下一句便道,
“因為我真是不明白,朝廷分明早知‘倭患’實為往來遠洋販運海商,閩浙海濱百姓皆仰其衣食,若不及早開禁,則閩浙海濱人人皆賊,誅之不可勝誅。”
“可即使如此,朝廷依舊一禁再禁,寧使沿海小民迫於貪酷,困於飢寒,寧時無賴之徒相率入海,從之外寇,寧使弱者圖飽暖旦夕,強者忿臂欲洩其怒,也不願從民意願而鬆弛海禁,當真是令人百思而不得其解。”
“倘或朝廷早順民意,慎微防萌,朱紈當年,又何嘗會死得如此慘烈?且海關之利利輸朝廷,縱使朝中閩人痛恨朱紈奪其海利,又為何非要構陷其罪,而非藉此機會,奏請朝廷開關呢?”
佟正釗心道,這還不簡單,因為明世宗和朱紈都不是明朝老百姓自己選出來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