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文貞俏臉一揚,笑得狐眉狐眼,霎時又變回了那個叉著腰和男人打情罵俏的村野農婦。
然而佟正釗並非佟秉清,他一見薛文貞這副作派就不自覺地眉心一竄,彷彿吃了一輩子輕食沙拉的素食主義者陡然看見了一碗剛出熱鍋的油潑辣子面。
佟正釗這才發現,薛文貞的不依不饒是有根據的。
她那雙大而亮的眼睛是如此機敏,一眼就看透了自己對她的友善與憐憫中,是伴隨著一種高高在上的優越感的。
這種疏離的優越感是埋藏得如此之深,以至於要薛文貞這般地打破砂鍋問到底,才讓良好教養的佟正釗在這一刻看清了它。
佟正釗覺得自己是很難和薛文貞解釋清楚這件事的,這並非是因為薛文貞太過愚笨,恰恰相反,正是由於薛文貞的過分聰敏,使得佟正釗的自貶說辭毫無容身之地。
是啊,該怎麼才能和她說明白呢?
說自己覺得十四歲的萬曆帝娶了十三歲的王皇后是一樁落後而不文明的婚姻嗎?
而“文明”又是指代了甚麼呢?
反正不是過年農村的宗族聚會,不是祖屋擺宴男女分席,不是背後議論親戚隱私,不是二十歲前必須成親,不是胥吏無限制刑拘嫌疑人,不是十二歲的女兒也要入宮選秀,不是功臣養老無依無靠,不是黨爭危及國家命脈,不是農民只能看天吃飯,不是致力於改革的宰輔人亡政息,不是退避宮禁的帝王以特務統治掌握朝政大權……
佟正釗微俯下身,身姿略帶僵硬,他與薛文貞相視半晌,用一種端嚴謹肅的口氣鄭重回道,
“薛姑娘很美。”
他說得認真,
“只是我已經有心上人了。”
薛文貞眨了下眼,漆黑亮堂的一對清澈眸子仍然肆無忌憚地盯著佟正釗微垂的臉目,
“是誰?”
這兩字問得飛快而響亮,分明還是不信的倔強語氣。
佟正釗笑了一笑,直起身來朝前走了兩步,跨過佟家祖屋的大門門檻,學著薛文貞的樣子坐了下來,
“我喜歡的是蒙古瓦剌奇喇古特部哲恆阿噶之女——也就是多羅菩薩之化身阿利雅達喇、三任蒙古土默特部首領之妻、輔佐了三代順義王的大明一品忠順夫人也兒克兔哈屯。”
薛文貞怔愣片刻,彷彿是被佟正釗嘴皮子的流利度給震住了,少頃,她才喃喃著開口道,
“哦……你說的是三娘子鍾金夫人罷?”
佟正釗知道也兒克兔哈屯在明朝被稱為“三娘子”,於是笑著點了點頭。
薛文貞撅起嘴不滿道,
“可三娘子不但是有夫之婦,還嫁過三回人,膝下又有一個她和俺答汗生的兒子,今年已是三十七歲的大齡了,你怎麼會喜歡她?”
佟正釗笑著反問道,
“那戚繼光也是有婦之夫,還納了三個小妾,膝下有四個兒子,今年更是已經五十八歲的高齡了,你怎麼會想去山東當戚繼光的小妾呢?”
薛文貞先是一愣,隨後氣哼哼地回道,
“我那是情急之下口不擇言!這會兒卻是正經問你話呢,你不許顧左右而言他。”
佟正釗哈哈笑道,
“我喜歡巾幗英雄,只要她勇敢、堅毅、自信、強大,和男人一樣能文能武、出將入相,無論這個女英雄多少歲、嫁過幾回人、和別人有沒有兒子,我都把她認作是我的心上人。”
薛文貞沉默了好一會兒,方才把佟正釗的擇偶境界和同時代的兩位才子艱難地匹配起來,
“我明白了,你和吳兌、徐渭一樣,喜歡有權勢的女子。”
“我聽說從前吳兌任宣大山西總督時,三娘子入貢不但經常宿於吳兌軍中,而且還能自由出入吳兌臥室,看到喜歡的東西可以隨便拿去。”
“吳兌非但不覺得她失禮,反而投其所好,將我們大明女子喜歡穿戴的八寶冠、百鳳雲衣和紅骨朵雲裙送給她。”
“吳兌還曾把自己的舊友同學徐渭介紹給三娘子認識,據說當時在遼東李成梁麾下教李如松兵法,他應邀去宣府做客時見到了三娘子,竟然一見如故,一連親自作了六首詩詞讚頌三娘子。”
佟正釗笑著介面道,
“對,你可以這麼理解,尤其你瞧那徐渭,聽說他自小就被人比作東漢的楊修、唐朝的劉晏。”
“這麼一捧倒把他給捧壞了,從此就把世人看作是他腳底的泥,連入贅富戶都沒讓他醒過神來。”
“徐渭雖有才,卻過於狂傲,他連胡宗憲、李春芳、張元忭都瞧不上眼,犯起狂病來連繼妻都能隨手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