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問我這世上最糟糕的念頭是什麼,我會說是“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
當這個念頭從腦海深處試探地伸出頭時,不論有意無意,都說明這腦子的主人已然知道自己做了一個錯誤的選擇,並且這個選擇後患無窮,甚至會讓他的人生毫無徵兆地駛向另一條未曾預料過的路。而這選擇就是那個罪魁禍首——好比一個釀成火車事故的醉醺醺的扳道工。
那天晚上我和瞿男的面前空了很多酒瓶,綠瑩瑩的像是生化電影裡冒酸泡的腐水。她並沒有怎麼喝,杯子裡的大半酒水都被她長時間哭泣造成的肌肉痙攣和脫力灑得到處都是,在油垢厚膩的羽絨服上噴下點點印子,她也不擦,任由蒸發了去。
很多東西現在回想起來,都像隔了一層漾漾不平的水波,又或是在夏天四十度的高溫下眺望遠處的柏油馬路,不知道是大腦的記憶欺騙了你,還是一整個世界都産生了幻覺。
我看清瞿男手機螢幕上的簡訊時,後腦的所有發根彷彿被一隻手不厭其煩地摩挲撫摸過,帶來微乎其微的戰慄感。
“你以為拿到畢業證就好了?別忘了你工作誰給的,要讓你在這一行混不下去,我有的是辦法。”
“你真的有這麼忙?我回頭打電話問你們李總,撒謊的話,後果自負。”
“為什麼不接我電話?”
“今天下午你到我宿舍來一趟。”
“我在你單位樓下,下來跟我吃飯。”
最後一條顯示的時間是三個月前:“我想你了。”
發件人都顯示的是“查朋義”。
瞿男捂住自己的臉,發出悲切的嗚咽:“……我實在是沒辦法了……他一直找我……”
我感覺自己被妖怪捏住了喉嚨:“他——你——”
查老闆對瞿男……這可能嗎?
我一定是在發夢。
我怔怔望向她,她突然前傾,一把攥住我拿她手機的手,桌上的酒瓶叮淩悶響成一片:“我沒騙你,我沒騙你!他是個禽獸!你信我,求你信我……”
像在玻璃上來回摩擦的金屬片的聲音,眼睛腫得彷彿用剪刀在發泡的面上紮了兩個大小不均的淺孔。我滿眼都是這張被淚水泡得起皺泛紅的醜臉,問:“……什麼時候開始的?”
“研三……研二。”我遞過兩張紙,她滿臉亂揩,紙屑飛得到處都是,從包裡扯出幾張皺皺巴巴的紙,“我不敢跟人說,好不容易畢了業,他答應以後不找我了,但是沒過多久又……我真的受不了了,他會換很多號碼給我打電話,他說他認識很多人,我請了長病假,他就給我領導說,我真的不知道跟誰說……求你信我,我知道你是好人,我真的沒有騙你。”
那些紙是第四人民醫院的診斷書。
鑒定患者患有中度抑鬱傾向,創傷後應激障礙,並伴有自殺傾向和幻覺。
坐在角落數錢的老闆頻頻射來好奇的目光,我伸手摸錢包:“師姐,走吧。”
“不,不,求你,聽我說,你聽我說!”
她死死拽住我的袖口,我示意老闆算賬:“我不走,我們換個地方。”
她終於安靜下來,無法自制地抽噎,骨頭和肌肉摩擦出嘎吱嘎吱的怪聲。
這天晚上對我來說完全是一場荒謬的幻覺。
我記得瞿男最早很愛圍著查朋義轉,每回我有事找她,她都說“我在査老師辦公室”或者“我在教學樓哪個教室問査老師問題”。她那個跟另外一個導師的室友,談起她總是毫不掩飾的嗤之以鼻,叫我不要和瞿男走那麼近。
“她特別有心機,哪天你被她賣了都不知道怎麼回事兒!不就是想爭導師的寵嗎?你另外幾個跟查老闆的學長學姐都煩她,我看她恨不得拴在你們查老闆身上。”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瞿男不願意再抱著記了許多問題和參考文獻的筆記本去見導師了?我記不得了。只記得後來她總是讓我陪著去見查朋義,那時候知道了她對我的心思,以為她是藉口想跟我相處,面子上不好推拒得太頻繁,但每次見她因為我的答應而歡欣鼓舞,心裡免不了浮起居高臨下的輕視與近似遭人玩弄的厭惡。
有時她纏得太緊,連從不為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爭風吃醋的孟先生都有意無意地問起:“你那個師姐這麼喜歡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