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兩天,我拿自己的私房錢交了夥食費,想到星期六的家長會還沒著落,正想再叨擾一回何總,電話先一步響了起來。
竟然是我姑姑打來的。
我直接打車去了市人民醫院,計程車師傅聽我語氣挺急,氣勢萬鈞地一踩油門,我和車窗玻璃當即來了個情意綿綿的熱吻。
我坐在車上,腦子一直琢磨姑姑說的“你媽在這兒,你快來把她帶回去”,越想心跳得越快,車窗緊閉的計程車裡太悶,脊骨兩側居然有點烘烘的汗意。
我媽身體向來好得很,上次住院還是莫名其妙流産那回。她能出什麼事?
而且為什麼姑姑會在那兒?
照我媽原來的話說,姑姑已經不算我們家的人了,早就劃清了關系。有幾回過年,姑姑會給我家打電話,我媽都直接結束通話了;要是我接的電話,她就全程用耳朵緊緊貼在我耳邊的聽筒上,不斷厲聲催促我結束通話。好在姑姑也不多說什麼,後來索性便不打了。
我媽如此敵我分明,我爸的態度反而顯得曖昧不明,我時常去姑姑家的事情,他都知道,但從不置一詞,我媽倒成了被蒙在鼓裡的那個。
上樓期間我心裡一直打鼓,一到四樓的兒科,無數小孩子震天的哭聲和大人高聲的哄勸喝罵更像是拿了把矬子來回地銼著神經,嗡嗡的疼。
姑姑佝僂著背立在服務臺的錦旗底下,從背後看過去簡直像個小老太婆。我喊了她一聲,她轉過來,我注意到她頭發有些淩亂,手裡提著一個老式的繡花布袋。
她牽著我往旁邊走了一段,放開我,兩隻手交疊握在身前,像在躊躇遲疑,好一陣才說:“大人的家務事,本來不該煩你的,你爸也是沒辦法了,叫你來勸你媽回去。”
“她怎麼了?”
我跟著姑姑穿過人來人往的走廊,盡頭虛掩著的門外依稀是一個天臺,裡面傳來高亢激烈的爭吵聲,不時有抱著小孩的大人好奇地往裡窺探。即使聽不清楚內容,但是我媽的聲音無疑了。呼嘯的冷風從門中間的縫裡卷進來,將原本清晰的叫罵搗得稀爛:
“……的良心都被狗吃了?你對得起我嗎!你原來屁都不是一個,要不是我那時候拿錢辛辛苦苦幫你,你現在還……”
“你他媽是不是想離婚?老子早就覺得你個……外面搞……”
身後診室的門被風吹得砰然關上,我下意識回頭一看,高掛的塑膠牌上“兒科第三診室”幾個字個個赤紅欲滴。
——兒科?
腦子裡一個念頭閃電似的躥了過去,我只來得及抓住它的尾巴,已經燙得一顆心直挺挺沉到了底。
門後我媽的聲音越來越近:“……你叫那個賤貨來!看我今天不砍死你們!”大門霍然拉開,一張浮腫紅潤的女人的臉刺進我的眼裡,淡灰色的淚痕和細密的皺紋將這張原本就沒有多少姿色可言的臉割得七零八碎,從額角一路蔓延而下的青筋鼓脹突出,像急不可耐要破殼而出的小蛇。
一見我和姑姑,她臉上還未斂去的兇相轉眼變本加厲,搶下臺階,蠻橫地扯過我:“這是我兒子!你要幹什麼!不要臉的老瘋婆娘——”另一隻手高舉過頭,我趕緊伸手一攔。
“媽!”
見她動作一頓,我立刻接道:“別吵了,我先陪你回去吧。”
她反手一耳光摑在我臉上。
那一聲格外的爽脆刮辣,半條走廊齊齊收聲,幾十隻眼睛同時滑溜溜地遊過來,在我腳邊卷著細細的觸須打轉。
我還是頭一回挨耳光,盡管耳朵裡嗡嗡地響,卻還不相信自己被打了一巴掌,因為臉上並不疼,反而涼沁沁的,像所有面部神經同時縮回了手腳,蜷起了尾巴,只是綿綿不絕的癢——腦子意識到癢的同時,半張臉竄烈地瘋燒起來,如同淋了一頭滾沸的開水。
我爸沖上來將她死命一拽,彷彿恨她太硬,不能夠就地扯成兩段;姑姑則把我從她的鉗制裡索回來,同時站到了我身前,氣得小小的身子不住地細細顫抖:
“李秀琳,你個瘋子!”
“你敢罵我瘋子?你才是!你才是瘋子!瘋人院怎麼把你放出來了?”我媽手腳並用地試圖從我爸兩臂之間掙脫,細硬的卷發撲下來蓋住了半邊臉,頭發簾下閃著一點精銳的幽光,“何國濤,你是不是還揹著我拿錢給這個瘋子看病?你個死絕了的——”
小孩們哭成一片,哭聲和罵聲攪得眼前渾渾濁濁,如同站在無數顏色飛快變換的霓虹燈前,暈眩造成的惡心充斥著整個胸腔。
“吵什麼吵,這是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