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建文這才意識到,十叔是生下來有封地的魯王,總有一天會離開皇城。
星空下,海浪拍打著青龍船,建文摸著手中哈羅德給的手銃發呆。
“安答在尋思什麼?”騰格斯見他半晌不說話,搖了他兩下。
“沒什麼,想起了我的十叔,後來死在兗州的那位。”建文胡亂回答著,但騰格斯顯然對“兗州”在哪裡沒有概念。
“魯王嗎?那也是一個有趣的人啊,”銅雀倒是對這個話題産生了些興趣,“可惜二十歲就英年早逝,又不知為何被諡為荒王。他平日裡很奇怪嗎?”
“若不是十叔,我可能這輩子都學不會火銃,也不懂怎麼鑒賞寶貝。”建文沒有正面回答銅雀的問題。
十叔熱衷於尋仙訪道,這件事在宮中人人皆知,但求仙求到被祖皇爺惡諡為“荒”的地步,絕對不是建文記憶中的十叔所為。他幼時為這個諡號憤憤不平,長大之後又親身經歷了那些宮廷之變,十叔的死也一併變得可疑起來。
如果有朝一日能找到佛島,了結這一切事情,自己還有沒有機會去查清十叔身上的謎團?
建文看著天上的繁星,嘆了口氣。
《山川無主》中):歷劫尋仙
四、仙客
建文說自己鑒賞寶貝的能力與魯王有關,也並不是他美化了對十叔的回憶。
不知從哪一年開始的,大明的皇子中掀起了一陣收藏風潮,就連那幾個五大三粗的叔叔們忽然都開始對古董産生興趣,到處搜羅奇珍異寶。在收藏這件事上,其他叔叔們都喜歡金子翡翠,越是鑲金雕玉的玩意兒,他們越是感興趣。有時候,沖著那些如雷貫耳的畫師,他們也會收藏幾件書畫,但多是附庸風雅,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但十叔不一樣,他在京師的時候,就已經對珍寶頗有研究。所以,每當建文和魯王趴在桌子上研究書畫的時候,那些皇子們就在一旁說風涼話:“老十真是個怪人,不愛金銀珠寶,偏偏喜歡搗鼓那些破紙片。建文啊,你可別被他燻出一身窮酸氣。”
跟十叔待久了,建文漸漸發現,那些“破紙片”中也大有學問,比那些工緻精巧的器物更有意思。魯王常常拿來一些書畫,對他說這是錢舜舉的白蓮圖,那個是黃山谷的手劄……
魯王曾經問建文:“你知道寶貝最多的地方是哪裡?”
“西王母的昆侖山?”
“不對。”
“我知道了,那一定是東海龍王的龍宮!”
“哈哈哈,建文你還真是天真啊。”每當建文說出幼稚的言語,十叔都會開心地摸摸他的頭,眼神像是逗弄小貓小狗那般充滿愛憐。直到現在,建文仍然不知道“天真”到底是好還是不好。但是每次十叔這麼誇他的時候,心裡總是美滋滋的,比吃了糖粥還要受用。
魯王湊到建文耳邊,輕聲說道:“這世間啊,寶貝最多的地方自然是大都的皇宮。不過呢,這些寶貝現在都在我們大明的皇宮裡。”
建文瞪圓了眼睛,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祖皇爺出身布衣,極其厭惡奢靡,要求兒孫戒奢從簡。叔叔們搜羅珍寶從不敢明目張膽,只能偷偷摸摸地進行。建文雖然身在東宮,平常的吃穿用度也不能過於鋪張,他一直以為宮裡的生活和世間的家家戶戶並無差異。可實際上,對於尋常人來說,皇室裡所謂的簡樸也極盡精緻了。
“比如此畫歷經宋元,幾經易主,沒想到今日居然能在大明的宮中看到。真是物是人非啊。”十叔看著畫,言語中竟有幾絲傷感的意味。
這是一幅葵花蛺蝶的扇面,曾是宋高宗所藏舊物。背面的題字和鈐印都表示這幅畫年代久遠,屢經易主,色彩也已黯淡,不複當初的明豔。然而,畫中的蜀葵和飛蝶卻依舊栩栩如生。
建文在扇面上發現一枚“皇姊圖書”的朱文鈐印,問道:“這位皇姊是什麼人?”
“這是前朝仁宗的姐姐,祥哥剌吉公主。她雖然是個蒙古女子,卻精通經史,收藏字畫,還和漢人儒士交遊往來,舉行雅集。”
建文在心中嘖嘖稱贊:“沒想到蒙古人裡居然也有這般風雅的人物。”
紙帛之物,總是不及金銀那般堅固。宮中堆積著許多書畫,其中有些因為久經動亂而變得殘破,更是無人問津。魯王閑暇時便將畫心褪去,用綾羅糨糊等物重新裝裱。建文不知道十叔從哪裡學來的手藝,那些書畫一經他的手,便重新光彩煥發,好似涅槃重生。他就像是一個幻術師,總是給建文沉悶的生活帶來驚喜。
有一年下雪,魯王來到東宮,他穿著鼠灰色的大氅,在雪地裡走著,淡得像是一抹似有還無的影子。
魯王步入廊道中,輕輕抖落身上的雪,並不急著脫下大氅。他一看到建文,便欣喜地說:“你聞一聞,我又帶了什麼好東西。猜對了這個東西就歸你。”
建文閉著眼,在空氣中猛嗅了幾下:“這氣味有點像是……我知道了!這一定是秋後的幹桂花製成的香囊!”
“不對,你再仔細聞聞。”
建文沉下氣來,細細地品味:“這花香雖然濃鬱卻並不燥,在這冰天雪地裡也能嗅到幾絲清甜,更像是新鮮的金桂。可是這寒冬臘月,哪兒來的新鮮桂花呢……”
魯王掀開大氅,舉起一枝半人高的桂花枝子,金澄澄的花瓣簌簌落下。建文用手掐一掐花瓣,流出金黃的汁液。
看到建文瞠目結舌,魯王向他講述緣由:“我前幾日,遇到了一個雲遊的道士。他給了我一粒鴿子蛋大小的種子,說只要把這種子埋進土裡,每夜以好酒澆灌,不過三日,便可以枝繁葉茂,開花結果。於是,我就把它種在屋子裡。那種子像是一個醉鬼,一喝酒就瘋了似的,枝葉亂竄。今天早上醒來的時候,它居然已經開花了。我便折了一枝來給你看看。”
建文欣喜地說道:“這棵桂樹還在嗎?我要親眼去瞧一瞧。”
魯王大笑,摸著建文的頭說道:“這棵樹一喝醉就瘋了似的亂長,已經快把我的屋頂撐破了,實在難以招架。所以,我讓花匠砍斷枝葉,把這個醉鬼給挪走了。現在估計已經被劈成柴火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