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漸去,東方露白,洛城中的人,都忙碌起來。
河岸兩旁的酒樓客棧高低比鄰,街面橋頭的小攤小擔早已鋪成兩列,商販忙著摘下店鋪門口的木板,遠來駝隊忙著走完星夜兼程的最後一里。
清風拂過山崗,洛城的郊外也有人很忙。
忙的是周宗。他與人君敘舊一日,說不上掏心掏肺,但也算把酒言歡,二人聊得愉快。第二日,他便藉口老七有傷,心中放心不下,匆匆告辭回城。人君留他還有重用,並不會在此時拿他如何,他清楚這點,並沒有因為這趟皇城之行而心生波瀾————見過世面的人,沒那麼容易被嚇趴下。
碧空如洗,陽光似金。
周宗正站在一座破舊的老廟面前。他雙手負在身後,微微蹙眉,抬眼凝望著牌匾上的“護國寺”三個字。這字舊得有些掉漆,黑墨漆成的匾額被歲月侵蝕,崩開數道裂紋,露出腐朽的淡黃沉木。
郊外清幽至極,這老廟也沒有香火鼎盛的模樣,周宗站了約莫兩炷香的時間,還未見到一個善男信女踏入前方的門檻。他嘖嘖嘆了兩聲,眨了眨被陽光晃得厲害的眼睛。
又過了一炷香的時間,陽光更顯刺眼,他才往前跨出一步,郊外的風比城內大些,拂起他的衣角,他似乎又想起什麼來,繼而駐足,再也不動。
周宗不動,門卻動了。
“咿呀”一聲響起,一個清瘦的尼子,不,長髮女人提著一柄禿了不少的笤帚走了出來。
周宗靜靜地瞧著她,這女人看上去已過中年,長髮不日便要及腰,一半黑,一半白,穿著灰色僧袍,乾淨得一塵不染。出門後,她環視周遭一圈,便默默掃起地來。
周宗明明從她眼中掠過,她卻並未出聲,更未多看周宗一眼,彷彿這天地之間,唯有地上散落的枯葉能入她的法眼。
“姚...大師。”周宗一字一頓,輕聲說道。
“居士。”那女人不抬頭,但出聲,糾正了周宗的叫法。
“姚一居士好。”
周宗往前邁出幾步,拱手行禮,眼前這位平平無奇的居士能讓周宗如此尊敬,本也是件奇事。
被稱作姚一居士的女人不言,只是看著周宗腳邊的枯葉,使著那用枝條捆作一團的笤帚拍了拍周宗墨色的靴子,示意他挪上一挪。
周宗苦笑一聲,便將腳移開,便就這般靜靜地瞧著那女人。
在沉默中有過了一陣,地上鋪陳的枯葉被姚一居士掃作一團,周總這才開口:“在下能否上一炷香?”
“請便。”姚一居士聲音清冷,好像這世間萬無一事能牽動她的情緒。
見她並不阻攔,周宗雙手從胸前順下,撫平華袍,踏步而入。
老廟年久失修,其中更顯破舊,相較之下,門口的匾額似乎還算年輕了。
周宗四顧,昏暗卻乾淨的佛堂竟無一尊佛像,擺在案几正上方的只有一副略有褪色的布畫,依稀可見,畫上有一位寶相莊嚴的菩薩大士。
周宗的師父是個道士,後來他的二師兄也成了一名道士,前些日子,他更從震明山上帶走一個小道士。
可他不是道士,更不信佛,卻還是朝著畫像作了一揖,再從案几上捻起三支黃香,就著躍動的燭火點燃,再執香過頂,恭敬地叩了三叩,沉重地將香供在香爐內。
做完這些,他再抬頭掃了一眼,光從瓦片的縫隙裡落了進來,讓燃著的煙、吐出的霧顯得有些虛幻。
這時,門外的姚一居士才走了進來,見香灰飄落一些在絲滑如玉的案面上,她便用手輕輕擦拭。
這一切落在周宗眼裡,惹得他又是一聲嘆息道:“姚居士,這小廟,當真關得住紅塵?”
周宗終於說出想說的話,心中也跟著舒了口氣。
那居士還是面無表情,將有些傾斜的蠟燭扶正,做完這些才道:“周掌門有許久未來了。”
“是有許久。”周宗道。
“那紅塵也有許久不曾來了。”姚一居士一邊話說,一邊雙手合十,對著觀音大士輕輕一拜。
周宗眼睛微眯,冷聲道:“你妹妹的孩子,如今要成墨宗的女婿了。”
“那便祝福他。”
姚一居士面不改色,幾多經年,她持齋頌佛,與香爐為伴,即使心中埋葬著許多物與事,她倒也不曾覺得惶惶不可終日。
“你一直清楚,姚、林、王三家覆滅,誰是幕後黑手。”周宗看向她,緩緩說道。
姚一同樣轉頭,竟露出半分笑意:“與我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