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這個時候,他才會感到一絲恐懼,但現在,連這曾經心肝顫的畏怖,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消逝得無影無蹤。
張熬夜有時候已經分不清自己是活著還是已經死了。
老乞兒吃元寶的方法各有不同,少年覺得全看這老魔頭的興致,大部分時候他喜歡張開那血盆大口活吃他們這些元寶,很少幾次會被淒厲的哭喊聲攪了興致,佈滿膿瘡的大手輕輕一用力便掐斷了手中孩子纖細的脖子。如惡鬼一般的老乞兒吃人的時候總是非常認真,不會發出那令人汗毛豎起的低語,只是極為認真地用那一口發爛的爛牙啃食那脆弱的肉和內臟,頭顱則放到最後,兩指輕鬆剔開元寶的頭骨,而後捧起來用力啜飲著,一邊從喉嚨深處發出嗬嗬的聲音。
豢坑裡的元寶數量不定,最多的時候有近百來個孩童,最少的時候,大概只有十幾個。老乞兒飄忽不定地出現,或扔下一些新的元寶,或一邊呢喃一邊挑選後吞吃一個元寶,大多數時候,則是兩件事一起做。
張熬夜在老乞兒服元寶的時候,會在暗地裡認真地打量他,他發現有的時候這老乞兒身上會帶著一些傷,有些時候老乞兒鬼魅一樣的身姿顯得更迅捷,有些時候佝僂的身形裡會透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像每天吃的實心肉一樣,那是一種本該腐爛卻未曾腐爛,但已經腐朽的氣息。
當老乞兒吃完元寶,也不會與他們多話,一身破舊的長袍一揚,便拔地而起,一瞬間便消失在呼嘯的風裡。
接著,便是他們這些時間久一些的元寶,沉默著上前把剩下的混雜著鮮熱血氣的殘骸簡單清理推到最遠處的牆根角落。做完這些,剩下的時候每個孩子都要拿起用一些倖存的殘破兵甲製成的鎬子和其他類似形狀的工具,鑿擊堅硬地如石牆一般的泥壁,用盡全力的力氣和心思,去挖掘更多屬於他們的食物。
日復一日地這樣活著。
張熬夜感到了麻木的身軀中傳來一點微熱,便伸出左手手指用力抵在自己腹部,感受了一下手指下陷的深度,他知道自己已經飽了。幾年下來,他的胃早已沒有了知覺。
他拿起掛在腰袢的一把稿,是他自己用幾段殘缺的長矛拼接在一起的,這是他最重要的工具。大多數時候,他會警惕地提防著其餘的元寶,主要防備的是在這豢坑裡和他一樣生存了幾年的元寶。
這些死去了不知多少年的死人一點不可怕,活在這豢坑裡的孩子可怕得多。
為了生存,人會變成跟惡鬼和畜生一樣的存在,甚至更糟。
張熬夜已經見過太多太多次了。他總是會想起自己第一次殺人,便是顫抖著看著身前被自己鎬子捅穿胸口的另一個少年,瞪著眼盯著自己,到死那少年眼神中都帶著說不清的兇狠和決絕,最後化為一絲轉瞬即逝的悔恨和惘然。而這個少年,曾經很長一段時間裡,是和他肩並肩一起抵靠在牆邊入睡的同伴。只因在某一個風聲呼嘯的夜晚,那少年終於忍不住想要佔據這豢坑裡最鋒利的一把鎬子。
畢竟這片荒地太冷,土地也太硬,像石頭一樣,他不想再花那麼多的力氣去挖那些實心肉了。
“如果我有那把鎬子就好了。”
這個念頭誕生之後就再也抑制不下去,直到他和張熬夜都終於親身發現,活人的身體比起這片冰冷的凍土,脆弱得像一層裱窗紙一般。
那一年他十四歲。如果他沒算錯日子的話。
把少年的屍體放到豢坑裡最陰暗的角落,張熬夜搞搞舉起那柄沾著獻血的鎬子,對著默默圍上來的所有人,用不像這個歲數的嘶啞的嗓音艱難地說:“我說兩件事情,第一件事,不要做這種蠢事,除非你們的破傢伙能在被我宰了之前先宰了我。第二件事,大家都是苦命的,所以……”
或許是很少說話,瘦弱的少年咳嗽了幾下,“所以,誰都不許吃空心肉,哪怕死了再久,發青發暗……但我們,我們不吃我們。我們是人,不是畜生,明白嗎?”
在幾個呼吸的時間裡,少年對藏在風聲裡的沉默回應,垂下了腦袋,然後他再忍受不住。
他用盡全部力氣,蓋過呼嘯風聲,如厲鬼一般猙獰地大喊:“明白了嗎!?”
那是他第一次聽到所有人都一起用同樣嘶啞的聲音回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