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濛濛的天空之下,在這一望無際的荒原上,有幾十萬兵卒在數百年前的一個秋天死在了這裡。
在這片古戰場的某處,有一方圓百來丈深約數丈的大坑,坑內有幾十名面黃肌瘦的少年與孩童,分成兩三群蜷縮在一起,麻木且空洞地看著前方。
坑裡遍佈著被歲月沖刷後破爛的甲冑和戈矛堆積在那一具具發灰卻不腐的屍身上。
古戰場上空永遠有罡風呼嘯,張熬夜在這豢坑裡聽著,那風聲遙遠而又淒厲,好似埋葬在這片戰場上的無數亡靈化作了惡鬼在那風中尖嘯。
這風聲和小時候在家門口守著從軍的父親回家的時候耳畔聽到的風聲不太一樣。從很遠的地方,那一個魁梧的漢子抱著卸下的甲冑,扛著留有一縷黑纓的長槍,看到自己,便咧著笑臉朝自己大步跑來。
父親是那樣矯健魁梧的北海國步卒,可在那敵軍侵襲而來的時候卻還沒來得及喊完那句帶著你娘快跑,便被一支鋒利的箭矢刺穿了喉嚨,如座山一般倒了下來。
那時候的張熬夜才十二歲,個頭明明已經快到父親胸口了,卻在目睹父親死在自己眼前的瞬間嚇得腿發軟,從小被逼著扎馬步練著軍伍入門的槍法的自己,卻如石化了一般動彈不了。直到一個慌張的身影將自己推了個踉蹌,被火光映得通紅的臉上帶著灰塵和淚水,那是他的孃親,在焦慮地朝著他喊著什麼……
再後面的事情,張熬夜微微一怔,突然想不起來了。
說來奇怪,明明是每天日思夜想的,唯一的事情,卻也慢慢想不起來了,那些殘留的畫面和聲音都漸漸模糊了。
然後張熬夜瞪大了眼睛,他想起來了。是他拿著包著一點乾糧和清水的行囊,不敢聽耳畔漫天的廝殺聲和房屋燃燒的聲音,不敢回頭看那烽火漫天將小鎮和農田化為地獄的火海,他只是流著淚如失了魂一般往前跑。
他跑啊跑,似乎天黑了又朦朦朧朧間亮了起來,又懼怕又疲累地倒在荒郊野外,從昏沉的睡夢中被那殺伐聲驚醒,又站起身來,已經看不到自己的家鄉了,只是一片荒涼的曠野,也是這樣灰濛濛的天懸在自己頭上。
回過神來的時候,他看刀了一個面目無比醜陋,身材魁梧到不似凡人的老頭兒正咧著一嘴發爛的黃牙看著自己。
然後在老頭兒提著自己騰雲駕霧之中他又昏了過去,等到再醒來的時候,便發現自己已經在這裡。
不知道多少次,張熬夜想著自己如果跟著父母一起死在那一天裡,或許才是最好的歸宿。
總好過像一具行屍走肉一般苟活在這座活脫脫的,沒有任何希望可言的活地獄裡。
他每天掰著手算著日子。
——已經快四年了。
當初擄獲自己的那個老頭兒,是一個野修,告訴他們,自己叫老乞兒。而自己和這大坑裡其他幾十位少年孩童,則統統是他豢養在這裡的,用作修行的“元寶”。
這座古戰場裡什麼都沒有,只有數不清的死人,不腐不爛的屍身。
也不知道是什麼年頭打過的一場大仗,估計也有個上百年了吧?
少年一邊胡想著,一邊伸出蒼白乾瘦的雙手撕扯下一隻灰青色的手臂,胡亂地抹去纏在臂膀上已經乾裂成碎片一般的布絮,然後捧到自己面前。他深吸一口氣,隨後用力且認真地開始啃食。
在他身邊,還有幾十名同樣的孩子,有男有女,有些年紀和他相仿,也有寥寥幾個比他稍微大一些,而更多的是十二三歲的孩童。
天空暗了一些,呼嘯在這無邊荒原上的寒風更淒厲了一些,不過幸好有這永不止歇的風聲,張熬夜不用聽到在這豢坑裡此起彼伏的咀嚼聲和混雜在其中的微弱的哭聲。那都是以前能讓他在睡夢中驚醒的聲音。——現在則不是了。——除了老乞兒偶爾出現在豢坑上,如同野獸一般低聲喃喃自語,然後那雙可怖的雙眼徘徊在他們身上,隨後那巨大的身影如鬼魅一般抓起一個元寶,當著他們所有人的面啃食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