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就是不能接受啊,袁崇煥相當愁苦地暗道,我在現代可是鋼鐵直男,總不能因為穿越到了大明,就瞬間接受了明末士大夫的雙插頭之風罷。
雪又毫無徵兆地下大了。
路面稀爛如泥,上萬只腳踏在泥濘的黑雪上,發出“咕嚓”、“咕嚓”的踩踏聲。
滿桂又開口道,“覺得冷罷?快回去罷,你看你出來這一回,連個手爐都沒帶。”
袁崇煥道,“我又不是女人,沒那麼弱不禁風罷。”
滿桂道,“近幾年文官中不是流行這個嗎?我記得你有一個手爐,還是銅器名匠張鳴岐親制的,好像是誰專程從浙江嘉興給你捎來的。”
袁崇煥擺擺手,道,“我不冷,我是在想啊……這冰天雪地的,咱們為何不讓老百姓坐在馬車裡進城去呢?”
滿桂一怔,但聽袁崇煥道,“咱們有現成的軍馬,往後頭套一輛推車,再拿個頂篷一遮,不是又方便又防雪嗎?你看看這些百姓,有的連棉衣都穿不起,腳上著的都是單鞋,一踩一腳泥雪,回頭腳上準生凍瘡。”
滿桂道,“那沒辦法,這打仗就是這樣,韃子兇狠殘暴,要想活命,就必得往城裡逃麼。”
袁崇煥見滿桂神情漠然,不由道,“套個馬車的功夫,不費什麼事兒罷。”
滿桂道,“是不費什麼事兒,但我不想讓手下的家丁和士兵幹這種活兒。”
袁崇煥疑惑道,“為何?”
滿桂道,“我不說,免得你覺得我生性椎魯,對人間疾苦視若無睹。”
袁崇煥笑了起來,《明史》裡對滿桂的性格評價確實是,“椎魯甚,然忠勇絕倫,不好聲色,與士卒同甘苦”,“你說罷,你要是當真對苦難視若無睹,那也不會聽了那徐敷奏的一面之詞之後,便要慷慨解囊,湊錢讓我回鄉奔喪。”
滿桂道,“那我說了以後,你可別生氣啊。”
袁崇煥道,“你說罷,我不生氣。”
滿桂道,“我覺得你提出這種意見就是為了自己的名聲,你無非就是想讓大家夥兒都誇你袁臬臺愛民如子,即使這回寧遠城守不住,大家夥兒也會說你袁臬臺是愛護百姓的,只是官軍打仗不行。”
袁崇煥笑著反問道,“作為大明官員,愛民如子難道不好嗎?”
滿桂道,“現在大敵當前,你應該愛兵如子,而非愛民如子,你讓士兵和家丁付出勞動力去為了你的名聲討好百姓,那兵丁的心中如何會沒有怨言?”
袁崇煥道,“可咱們打仗,就是為了保護百姓啊。”
滿桂道,“那不過是你們文官掛在口頭上說說的,這種話呢,說出來是讓老百姓相信,從而去支援官軍的,除了老百姓,其他人誰都不該相信,也沒一個人會相信。”
袁崇煥道,“那打仗不為了保護百姓,又為了什麼呢?”
滿桂道,“為了錢,為了權,為了官位,為了大明領土,這才是最實際的想法,至於這些百姓,元素,你信不信,你今日即使犧牲了兵丁的利益去保護了他們,一旦韃子攻入城中,他們會立刻叛明降金,不會有一絲一毫的猶豫。”
袁崇煥道,“韃子在遼東犯下那麼多屠城的惡行,他們難道不知道?”
滿桂道,“他們知道,但是依然會向奴酋投降,因為大部分百姓不單單是慕強,而是慕壞,越是對他們不假辭色,越是對他們吆五喝六,他們反而越是言聽計從。”
“一旦你對他們和顏悅色了,對他們關懷備至了,他們就會覺得你好欺負,就會對你蹬鼻子上臉,譬如你說要讓兵丁套馬車讓他們入城,這些人但凡一坐上了馬車,必定不會感激你,而是挑三揀四,嫌你沒把他們當自家祖宗一般供起來。”
袁崇煥道,“你這言過其實了罷,大部分百姓還是知道好歹的嘛,從前南宋的岳家軍,不就是‘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擄掠’嗎?那後來歷朝歷代的百姓,不是把嶽武穆給供起來了嗎?”
滿桂道,“那是因為後來嶽武穆還是被平反了嘛,那東廠大廳還供奉嶽武穆像呢,那你能說這嶽武穆是靠百姓自發地口口相傳,才流芳百世的嗎?假設這嶽武穆沒有宋孝宗給他平反,即使有金人的稱讚,或許他到如今還是一個譭譽參半的人物呢。”
袁崇煥聞言一愣,歷史上那個袁崇煥就是因為沒有得到明朝皇帝的平反,而只得到了清朝皇帝的讚賞,在後世一直飽受爭議。
滿桂又道,“我說句實誠話,後金在遼東能撐到今日,除了八旗的戰鬥力確實強大之外,就是因為投靠奴酋的那些漢奸、留在後金的那些漢人,他們心裡實際上並不憎恨奴酋。”
“很多人接受不了一個人既身居高位又有底線,奴酋下令屠遼,把曾經許諾過的分田全部收回,在這些人眼中,叫作‘殺伐果斷’、‘斬草除根’,他們不理解‘一個自身強大的人還要與人為善’這種事,因此奴酋殺人殺得越多,得到的崇拜就越多,後金的聲勢就越壯大。”
“所以你的仁善不應該施加在百姓身上,而是應該把這份心用兵丁身上,百姓都是欺善怕惡的,你別看官軍在這兒揮著鞭子吆喝,好像百姓迴避入城受了什麼委屈似的,你知道袁應泰是怎麼被逼得自殺的嗎?”
“就是因為他落敗之前發現,他自己率領官軍與後金對抗,在前線打得熱火朝天,遼陽城中的百姓卻家家戶戶啟扉張炬,歡迎八旗入城,結果奴酋入城不久,就開始大肆搜刮財物,屠戮漢民,這就是遼東老百姓自己選的嘛,屬於眾望所歸。”
袁崇煥覺得自己企圖快速打造一支可靠又忠誠的人民子弟兵軍隊的夢想破滅了。
不過轉念一想,在明末練兵還真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完成的事,軍事素養不是靠幾句訓話就能培養得出來,終究還是得真金白銀地花錢下去。
袁崇煥定了定心神,回道,“噯,我也不是同情他們,主要是咱們鬧得老百姓又是搬家又是動遷的,我怕這些百姓心生怨懟,到時城中出了間諜,與奴酋裡應外合,那我軍豈非不戰自潰?”
滿桂笑道,“那簡單啊,待百姓全數遷入城中,咱們把寧遠城的四個城門一關,禁止一切進出,不就能立刻剷除間諜的隱患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