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8章 98 鷺江天璽
入夜。
鷺江在九曲回環間盤踞，潮信撕咬著頌江灣新月形的灘塗，直指江心鹿鳴島上的白鷺棲息地。這片人工圍墾出的鑽石狀淺灣，是江城舊年歷裡一道不曾結痂的傷口。
上世紀九十年代冬，江城某要員以“建設職工安置房”為名批下地皮，實際將國營造船廠千餘名職工驅逐在鐵鏈之外。推土機碾碎最後一口搪瓷缸那夜，老焊工點燃煤氣罐，火光照亮江面漂浮的三十七雙解放鞋，鞋帶糾纏如未清算的工齡——都是沒領到補償款的工人。
要員畏罪自盡見的最後一人，是葉氏時任話事人，葉即明與葉從明的父親。作為對方從前的“朋友”，葉先生在與他交談並察覺不對後，立即報警，大義滅親。
三天後，“摯友”在調查人員上門前吞槍，法醫從他顱骨裡摳出的彈頭，刻著船廠的鋼印。
2005年，江城被劃為沿江經濟特區，這方七十三畝的頌江灣地皮被同時標為“鑽石淚”。舉辦在鹿鳴島的政府招商會上，葉家長子葉即明用水晶杯沿壓著冷淡，斜睨剛留洋歸來的胞弟葉從明。後者正把玩著港商送他的鍍金羅盤，指標卡死在正北——恰對準鹿鳴島對岸的頌江灣白骨灘。
2008年父喪未過百日，急於證明自己不比兄長遜色的葉從明押上全部身家，在南方來的過江龍助力下，一舉奪得價值不可估量的“鑽石淚”地契，其擬建的“鷺江天璽”豪宅群效果圖美如蜃樓，每尺房價足以買斷碼頭苦力半世陽壽。
想象很豐滿，現實卻是暴雨夜，葉從明拖著斷腿爬出葉家主宅。兄長的打手用鋼釺捅穿他膝蓋時，骨裂聲混著雷暴，葉從明恍惚聽見“鷺江天璽”效果圖撕裂的響動。
如今，鷺江灣“鑽石淚”上矗立的這片爛尾樓群，已經成為插在江城天際線上的一道潰爛疽瘡。
葉衿咬爆第三粒薄荷糖時，會場水晶吊燈無聲調暗三度。玻璃展櫃之後，主持人戴著蛇蛻般的銀絲白手套。南洋珍珠在他掌心滾動，泛著月牙白的冷芒。
除去珍珠，鑽石、水晶、緬甸玉——拍賣師用解剖標本般的平靜語調念出價碼，臺下舉牌如拈香，金粉簌簌落在黑絲絨椅背，賓客心不在焉，似在敬一場無神的葬禮。
地庫三十米之上，鷺江天璽七棟爛尾樓在夜色中咧開鋼筋獠牙，像被剜去眼珠的獸顱，而a座地庫入口則被偽裝成建材倉庫，貨梯直插這座地下拍賣場。
除了地址，葉即明那日還交給葉衿一張象徵賓客身份的磁卡，上面混著的香氣，讓葉衿想起殯儀館內棺木的桐油味，而方才引路的旗袍女郎，頸間絲巾飄動時，也讓他嗅到一種類似福爾馬林的死味。
麋鹿面具下，葉衿仰頸掃視穹頂。
十七層威尼斯琉璃自天花板垂落，碎光如鐵蒺藜紮在鱷魚皮手袋與鴿血紅袖釦上，宛如張開的獵網籠住眾人。波斯地毯噬盡足音，葉衿收回目光，看見四周牆面掛著莫迪裡阿尼的仿作——那些拉長的畸形線條，倒與滿場賓客出奇相襯。
拍賣槌敲在包銅木臺上，聲波震碎香檳塔的氣泡幻影。
除了地點隱秘，賓客皆戴面具，這場拍賣會看上去無甚特別——就像程家常辦的那些慈善晚宴，但這裡的來客更加神秘，惡趣味亦更甚。
所有人在不同街角被矇眼押上黑箱車，由主辦方負責接送，葉衿亦然。沿途看不見風景，葉衿用指腹搜刮過座位每處角落，未能找到任何主辦方留下的特殊痕跡。
葉即明當日提醒過葉衿，不要動，只管看。如遇意外，自有人帶他脫身。可那“後手”是什麼，他沒說。但根據過往線索整合，此處地契雖仍掛在葉家名下，真正掌控者卻早已不是被“神”拋棄的葉從明，而是循著血腥味追來的宋錫元。
四周賓客男男女女，皆戴嚴密面具，個別格外坦蕩的，只用羽毛欲蓋彌彰半掩面，熟人間仍能輕易辨別身份。
葉即明說過，這裡可能會有葉衿認識的人，而葉衿今夜也的確在此看到幾個曾在宴會上打過照面的身影，以及——遊為。
葉衿無聲地撥出一口氣。
昨天傍晚，他們照舊在天黑前於鷺西分開。遊為如今歇腳在他母親的房子裡，葉衿不時找藉口過去，昨天的理由，是幫遊為更新陽臺上的植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