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5 趁日沒前
<101nove.er抵港。
今年的暑假開始於七月初,在此之前,大三的同學們大都已經完成了畢業前的最後一波書面考試。
有人投身實習,有人夏日狂歡。
成煜曉幾天前就已飛去羅馬度假,臨行前,他想邀葉衿同遊,但遇回絕。小少爺沒多想,因為他知道自成年以後,葉衿每個暑假都要回港城祭拜他媽媽。
葉衿對外間風景的興致寥寥,遊樂的念頭淡過水。成煜曉不過習慣性地一問,隨即便向葉衿轉達了自己的哀思。
但他不知道的是,就在兩天前,這個世界上為數不多的,同時認識沈青青和小阿衿的人,又少了一個。
就好像沈青青又死了一回,葉衿也跟著死掉了從前的一部分一樣。
港城的喪葬習俗緊湊,出於對逝者的尊重,通常兩日之內便會完成守靈、大殮與出殯。
但自二十五號到今天,兩天已經過去了,阿婆仍在殯儀館冰冷的停屍間“望天花板”,她的兒子兒媳堅決拒絕設靈,說是“為了讓老媽死得安心死得瞑目”,非要先弄清深水埗屋産的歸屬不可。
阿婆遺産不多,那套房子算是大頭,卻被她留給了沒有血緣關系的租客葉衿。
她的賭鬼兒子幾年前已拿著媽媽畢生積蓄在附近置屋,年過半百仍是無業遊民,全靠老婆四處做美甲勉強養家,年輕時還因過失傷人入獄,至今無兒無女,是街知巷聞的潑皮無賴。阿婆在世時,除了問錢,他幾乎沒有探望過自己媽媽。
太標準——即使葉衿有力氣將傅頃一腳踢落水中,對付這種標準人渣都難免棘手。
也許這才是葉臻派心腹過來陪他的理由。
殯儀館的大門材質厚重,每當有人進出,門扉總是悠悠地開,又悠悠地合,好像在無聲中講述著生死輪回。
港城寸金尺土,連殯儀館這種陰陽交界地都難逃繁華,只能靜靜矗立在高樓之間。身後,計程車穿梭無聲,葉衿仰頭望向大理石紋樣的壁面,“九龍殯儀館九龍殯儀館)”五個大字,凸起得堅實而蒼茫。
一九七三年,功夫巨星李小龍在此風光大葬,萬人空巷;轉眼二零二四,沈青青亦眠於此,其子葉衿時年僅十四,獨力操辦喪事;至二零三二年,連沈青青的房東太太,亦將於此走完最後一程。<101nove.er站到葉衿身邊,問:“怕不怕啊?”
“我想說我不怕。”葉衿長撥出一口氣,“但我竟然真的怕。”
他怕見到死人,即使那個人是他曾經最親近的阿婆。<101nove.er很體貼:“那要等等再來嗎?”
葉衿搖了搖頭:“阿婆在等我。”
說畢,他率先邁步,踏入光亮耀眼的大堂。
阿婆姓趙,原是大陸人,來港多年,從前的名字早已佚失,或許當年亦無甚麼正經名字。七十年代,港城一紙身份證,她便成了“趙一儀”。
因為她,葉衿後來其實並沒有那麼害怕“宋一一”這個名字。
趙一儀對沈青青和葉衿很好。
初見面時,沈青青是一名內地來的年輕孕婦,已經挺了肚、雙腿浮腫,粵語流利得教人詫異,臉色憔悴但難掩嫵麗。
趙一儀好奇她是怎麼輕易地獲得通關文書,但沈青青只是遞上厚厚一疊錢作房租押金,隨即又皺著眉頭輕撫肚腹,軟下聲氣,請求房東太太倒杯熱水給她同肚裡的小孩。
後來,趙一儀用潑辣的言語阻止沈青青孕期尋工。她將房客交來的餘額無幾的銀行卡悄悄收起,憑記憶中的味道,為沈青青煲蝦粥、燉竹絲淮山雞湯,親眼看著她的肚子日漸圓圓隆起,心裡篤定,這胎一定是個女仔。
葉衿出生那天,是二零一零年二月二日,港城風平浪靜,無甚大事。在九龍區醫院的下午三點正,趙一儀向醫生再三確認,最後才無奈接受,沈青青誕下的,又是一個來向媽討債的男孩。
未及滿月,青青便蹬上高跟鞋,去維港對面找工作。她大學沒畢業,但該學的早就學完,即使文憑並不過關,也憑借出色的樣貌與談吐,在中環置地廣場的奢侈品店站穩了腳跟。由銷售做起,多年後成為了店鋪經理。
直到今天,葉衿仍然沒有踏足過中環半步。他想象不到自己沒有見過的畫面,無數次,只能像兒時依偎阿婆旁邊吃冰棒時一樣,憑空想象沈青青跪地幫客人試鞋的模樣。
膩白腳踝,細金鏈輕饒,而扶它穿上那雙春季新綠緞面高跟鞋的手,更加白淨、柔軟,宛若初雪覆蓋下的嫩筍,輕柔安穩地託舉起屬於佳人的綠色夢幻。
趙一儀對葉衿說:“你媽咪先至應該係嗰個著鞋,喺人前人後都咁風光嘅人。你媽媽才應該是那個穿鞋的人,人前人後風光無限。)”
但沈青青說:“今今,鞋的分別,只在人心之內,無論穿什麼鞋,走的都是自己的路。”
再後來,葉衿的樓上搬來一個新鄰居。
鄰居是名個子高高的少年,身形挺拔,膚色和氣質一樣淡若晨霧,半長黑發自然垂落,最特別是他那雙眼睛,雖然常戴一副深棕色隱形眼鏡,但眼窩深邃,一眼難忘。
葉衿國文課成績平平,講不出幾多花巧,只覺得少年挾一種難以言喻的清冷貴氣,過分英俊。
阿婆又跟他講笑了:“阿衿,睇佢嘅鞋,似唔似你媽咪鋪頭,啲阿姨嘅仔女著嘅名牌嘢啊?阿衿,看他的鞋,像不像你媽媽店裡,那些阿姨的孩子穿的名牌貨?)”
葉衿不知,去問鄰居,這回連鄰居也嗆他:“偷嚟嘅。點呀?偷的。怎樣?)”
沒怎樣。
當晚,葉衿就趿著拖鞋,躡手躡腳上樓,順走了少年晾在窗臺的球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