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這些拋入火盆的燃物,由山志、文集、書信,又換成了蓋著朱漆印章的字畫書卷,他們有的是當世大儒、有的是前朝巨宦,但無一例外的都是清庭搜捕查抄之列的人物。
等到大淨禪師進入了方丈禪室,屋裡已經煙熏火燎到不可辨物,稍一不慎就會咳嗽不止,但大淨禪師微紅的眼眶不僅僅是因為煙燻,更因為他看著火盆裡的東西心在滴血。
“方丈……何至於此啊……”
弘辯方丈機械而木楞地轉過頭,任由大淨禪師開啟窗戶通風透氣,眼睛一動不動地注視著火盆當中躍起的舌苗,看著它貪婪而殘忍地舔舐過一處又一處字跡,再把所有痕跡焚化成為不可辨認的、它想要的一團團灰燼,最終被清煙碾碎。
“那位吳總兵分明是有備而來,老僧摸不清他到底知道了多少東西,為了萬全之策斷腕,這也是無奈之舉。否則一旦連累到悉檀寺基業,所藏著的這些東西又豈能為完卵?”
大淨禪師一時語塞,隨後才訥訥說道:“哎,方丈把這事交給我便是。畢竟是本無大師留下來的珍藏,讓你親手燒掉也太過絕情了。”
隨後老和尚跟孩子似的發起了脾氣,“方丈你不僅不說,還有意支開我們去唸經,一個人躲起來做這些事……”
弘辯方丈看著比自己年歲還大上許多的大淨禪師,感嘆這位老僧早年就隨著本無禪師出家建寺,從未涉足俗世,不免有些心思單純,童質猶存。
“我讓你們去徹夜唸經,是真心為了祈求佛祖垂憐,好教此番能保佑安仁師弟。對了,口信送到山下了嗎?”
“已經辦妥,只是那邊柴門緊閉,我們按行事叩門就走了。”
大淨禪師不解地問道:“方丈,老和尚我還是不明白。我們連夜誦經唸佛,不是說為悉檀寺祈福嗎?”
弘辯方丈重重嘆了一口氣,微微顫抖著站起身來。
“大淨,你久不出山門,尚不知當今天下人不當死而死,與不願離而離者,誠然已滿目皆是。安仁師弟此去,身負之使命關係天下佛門安危,悉檀寺固然於我重如泰山,可又於天下何呢?”
大淨禪師微微一愣,蒼老的臉上顯然察覺到了什麼,趕忙問向弘辯方丈。
“佛門安危固然……固然要緊……可方丈,那悉檀寺要怎麼辦呀?”
弘辯方丈終於在連夜焦灼和濃煙中,漸漸緩過精神來,他更顯老邁的背影竭力挺直腰桿,雙手紮緊貼身腰帶,就像一塊想要拼命擰出水份的抹布,踉踉蹌蹌終於站起身。
“阿彌陀佛,保全悉檀寺之責,當然是由老衲一肩承擔了。”
…………
山坳間,那座四面漏風的木屋還來不及修繕,就候來了神色凝重的新客,他們穿著厚厚的外袍,眼裡滿是審視與機警,就像一群脫獄而出、不敢見人的囚徒。
而在他們的面前,幾名年老的巫師正在發出比先前還要癲狂而劇烈的呼聲,揮舞著柘木棒擊打在自己身上,揚起的塵沙從裡到外瀰漫飄颻,喧鬧著想要征服這座荒古的山林。
室內琳琅的木牌已經紛紛倒置、傾斜、折斷、削減,各自在沙土地面上劃出一道道深深的刻痕,就像寓居其中的神魂想要逃離,但最後都免不了付之一炬。
隨著火盆內的柘木巫棒被燒焦,原先被視若珍寶、色彩豔麗、人形隱約的木牌,此時已經被棄之如敝屣般投入火海,上面無數精靈妖魔、神仙護法正在悲號,化成一股股有形有色的濃煙衝上天際!
可這樣還不夠,肉眼始終只能隱約看見伴隨著木牌混亂刻痕,出現一道道宛如附肢爬行留下的詭異痕跡。這些痕跡一直延伸到了門外,逐漸演變成褪了色的畸形血管與纏繞臍帶,又似乎是怪誕蟲隨口吐出的蟲絲,沿著腳下土地開始向四周蔓延。
“一個不夠就死兩個,只許成功不許失敗!這是土司的意思!”
麼些語從他們口中說出時,已經有兩名桑尼婆婆在狂亂中氣絕身亡,但剩下的巫婆視若無睹地跨過她們的屍體,繼續著對上天的咆哮和謾罵,就連早已癱瘓在床上的老巫婆,也同樣捶打著簡陋的床鋪,喉口中發出宛如瘋獸的經文。
茅屋採椽四處漏風,森森夜色從破陋處不斷滲入屋中,遠處依稀有寒烏不安的叫嚷,幾乎要喧騰起滿林間潛藏的怪影,就在這昏暗幽明密林的深處,終於出現了一縷讓人頭皮發麻、宛若血汙的赭紅色……
…………
看著天邊破曉而出的旭日,竹林精舍、寺外軍帳、方丈禪室、華嚴殘殿中,都有人走出了來。這些或沉默、或躊躇、或忐忑、或顧盼的人群,不論其中的腳步如何踉蹌,劃出的痕跡卻都清晰可見地向法雲閣而去。
香客都被驅逐出了悉檀寺,往來之人只好守在山門外翹首以盼,隨著硃紅寺門吱吱呀呀地即將關閉,似乎隨時都能把外界的嘈雜隔絕開來,只留下悉檀寺影壁上碰響四起的迴音。
可就在大門推閉到只剩最後一縫的時候,一個不和諧的聲音從門縫中穿透,隨後一聲蓋過一聲,傳盪到天際,只花了不到一息的時間,就打亂了法雲閣中諸人醞釀斟酌、乃至演練背誦無數次的預備說辭,將事情推向了另一個不可知的地方。
“先別關門!前往雞足山陰的人回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