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醯首羅天王緩緩睜開雙眼,對著眼前劈風斬浪的猛烈掌式渾然無睹,單伸出一根手指,便擋住了面前中年人那乘怒含恨而來、直指始作俑者的攻勢,並且開口說:“奇哉!奇哉!一切眾生皆具如來智慧德相,皆因眾生執著妄想不能證得。”
大地開始劇烈搖晃,隨著一顆明星跳躍上天際,摩醯首羅天王的身軀就像是被橡皮擦拭乾淨一樣,分解成了一抹抹基礎的色彩,又螺旋糾纏著匯合成七彩斑斕的彩虹,隨後保持著一指伸出的安定姿勢,背靠著滿城血色硝煙,慢慢消解在了中年人的眼前,飛向遙不可見的天際。
——【華首重巖,滅盡定中】——
摩醯首羅天王在無盡漆黑中覺醒意識,看著面前的一切嘖嘖稱奇,對於眼前江聞的出現也始料未及。
摩醯首羅天王心知滅盡定必須是具有八定修行的阿羅漢聖者和佛陀、菩薩才能進出,其餘諸道皆不能入。而江聞此人,不知道是依靠什麼大機緣大氣運才能進入,著實讓他出乎意料,差點就將他困在了顛倒夢想之中。
幸好兩人的禪修差距太過明顯,摩醯首羅天王能夠快速勘破內景迷障進入正定,而江聞顯然還被困在妙寶法王的織就的夢境內景之中無法自拔,一切掙扎徘徊終究還是徒勞。
眼前的黑暗不是長夜,而是華首重巖中那持續了千年的滅盡大定,若是修行者進入此定之後,所有的意識活動和感受都會完全終止。
所謂的入滅盡定,是為了在四禪八定之後徹底棄除了“我執’”。“滅盡’”之意即是滅盡了一切六識的心,乃至滅盡執著第八識稱為“我”--“我執”的心。
佛經所說,三果或以上的聖者便能進入此滅盡定,是因為它的特點即是無“我執”,即斷除了一切煩惱。
但是長斷和暫斷仍是有區別的,在修行的過程中,第三果的聖人還有些待降服的微細煩惱,故而只能夠暫時進入滅盡定,即便在定中沒有“我執”,但是當他出定後,我執之心仍會再度生起。尋常修行人進入滅盡定,短則三五七日,長則數月半載,總會需要甦醒過來。
而阿羅漢果聖者破除了我執,既能在滅盡定中無我執,還能出離此定後也沒有我執。所以只有佛、阿羅漢聖者有能力真正進入滅盡定,並且達成《雜阿含經》“滅盡定者,身、口、意行滅,不捨壽命,不離於暖,諸根不壞”的妙舉。
況且眼前這處滅盡大定,範圍已經超乎了摩醯首羅天王的想象。
這位尊者能夠身坐于山巔寂然入定,最終身化成如此巍峨高聳的山岩,並且鎮守在雞足山千年之久,這樣的禪定修為已經堪稱恐怖,除了佛經記載的佛陀親傳的駐世羅漢,摩醯首羅天王完全不作第二人想。
而在這樣的滅盡定中,像江聞尋常人只見一層薄薄的光膜正覆蓋在他身上,渾身鬆弛就像嬰兒般蜷曲在虛空之中,只剩微薄的餘溫與至緩的心跳還在延續,一切生命體徵似乎都將到此結束。
“竟然能夠依靠龜息功使得氣住脈停,還有這樣雄厚的內力自行護體,假成‘入乎大定,與物不交’的胎息之姿……”
摩醯首羅天王看向江聞帶著幾絲欣賞,但神情很快就漸漸冰冷,“只可惜你遇見的是我,再如何天縱奇才也無濟於事。”
滅盡大定中,摩醯首羅天王的單手出指,頃刻間就要插入江聞的後腦……
…………
這一夜無比的漫長,雞足山從上到下似乎都睡著了,又好像深陷在噩夢之中瑟瑟發抖,一旦轉醒便沒有勇氣入睡。
竹林精舍中,隔著綠窗紗尤能聽出誦經的聲音,清脆入耳,使人心醉。
平西王妃對著水月觀音畫像,誦唸了一夜《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她眼看著滿是披帛繞臂,頸佩珠珞項飾,穿著腰束長裙的觀世音尊形,忘我出神直至晨昏顛倒。
“觀世音菩薩,你果真身處座雞足山中麼……”
毀容侍女此時悄悄走入房門,又珍而重之地反覆確認門閂關好,才將一封薄薄的書信遞交到了平西王妃的手中,端上一杯剛沏好的花果茶。
“您又一夜沒睡?”
平西王妃聞聲收回眼中的神情,收起手中轉動的念珠,也收拾好了尋常人從未見過的模樣,把自己從青燈古佛縹緲出塵的比丘尼,又變回了雍容華貴、名揚天下的平西王妃。
“今夜這座雞足山中,又不是隻有我睡不著……”
平西王妃掃了一眼面前被火漆封好的書信,微微嘆氣,“等天一亮,不知又是誰將會肝腦塗地。”
毀容侍女瑩瑩笑道:“誰教王爺這麼寵愛王妃您。為了您連江山都能不顧,若是您真想要雞足山,打殺了這些和尚又算得了什麼?”
平西王妃聽到這些似乎既不慍怒,也不介懷,更沒有一絲絲欣慰或沉湎,她的雙眼就像是一潭沉寂至極的碧水,一切情緒瞬間就能望底——而那裡,也是一眼望見、真真正正的空無一物。
…………
悉檀寺大雄寶殿內,五名老僧盤腿而坐於蒲團之上,全寺僧眾也整裝肅容地分別落座,朝著寶殿之上的垂目佛陀,徹夜不息地念誦著《大方廣佛華嚴經》。
此夜的悉檀寺安靜到針落可聞,偏偏就連最人聲鼎沸大雄寶殿內,也飄蕩著一成不變的安靜之聲。
不遠處,還有幾聲唱經從殘破的華嚴殿裡飄出,就像草窠裡若隱若現的蛇信子,發出的嘶嘶低聲帶著惡意,竭力想要隱藏入漫山草木的蕭瑟之聲裡,
方丈禪室之中,弘辯方丈面對著滿屋子典籍出神不語,隨後一點點將手上拿著的書冊拋入火盆之中,看著它一點點化為灰燼,整個人似乎在一夜之間就蒼老了十幾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