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本王也猜到不會是尊師,可這人究竟是誰,倒是頗為難猜啊……”
尚可喜似乎知曉了心中的答案,於是面色凝重地又看向了溫玉欽,可溫玉欽卻忽然坐在泥地裡哈哈大笑了起來,直笑得中軍大帳人心惶惶。
“尚王爺,那人自稱蒼水先生,數日前他從江門而來,在城外東崗已經與老朽見過面,還託我傳詩以達王爺聖聽,今日老朽就斗膽一誦……”
話音未落,溫玉欽就已經用一種蒼涼乖張至極的語調,對著大帳朗聲說唸誦道。
“五羊城,我生之初猶太平。朱樓甲第滿大道,中宵擊鼓還吹笙。南隅地僻昧天意,二王赫怒來專征。城中諸將各留命,百萬蒸黎一日烹!”
幾名親衛此時才回過神來,慌忙前來想要捂住老者的口,而溫玉欽就像行屍走肉一般任由對方拳打腳踢,嘴角卻是譏諷戲謔的冷笑,良久才癱倒在淤泥之中,只剩進氣沒了出氣。
“好一個‘二王赫怒來專征’,好一個‘百萬蒸黎一日烹’!難怪你們嶺南儒脈對本王如此仇視,原來早就有了怨恨忿懣之心,起了謀反叛逆之意!”
尚可喜的面容逐漸扭曲,眼神中只剩下冰冷刺骨的殺意,換做誰也無法將他,再和平日裡扮作萬家生佛的平南老王爺聯絡在一起。
“本王知道了,老先生今日來這裡是特尋死的!我早聽說張煌言意圖勾結夔東十三家擾亂天下,快說!他如今在哪裡!”
尚可喜沒有想到,來的人竟然是張煌言!
如果說當今天下還有哪個名字,能讓尚可喜心頭疑慮難消,那麼張煌言此人必然在列。
尋常人只知道鄭成功攻無不克、聲勢顯赫,卻不知道鄭成功能在江南風捲殘雲般收復四府三州二十四縣,輝煌戰績背後,絕少不了張煌言三入閩關、四渡長江的有力支援。
穩坐了廣州城十年的尚可喜自有他的驕傲,即便再怎麼勇猛超絕的猛將前來攻城略地,他也不放在眼裡,君不見當初如李定國、鄭成功也在尚可喜手下折戟沉沙,可唯獨是屢敗屢戰、民心所向的張煌言,才是他真正擔心的對手。
正是張煌言多年抗清打下的基礎,已經成了一塊金字招牌,讓鄭軍在攻略江南時如魚得水,而即便張煌言手中兵力不足一萬,船隻也只有幾十艘,昨歲仍然能順利攻克儀徵,進逼六合,一路上沿江百姓熱烈歡迎,甚至有“吏民齎版圖迎降五十里外”的場面。
這樣的民心絕非掛著“前明”招牌就能換來,要知道就連清庭順治都只能依靠在江南殺得人頭滾滾,才遏制住日漸興盛的聲浪,這足以證明了張煌言此人究竟是有多可怕!
但他想不通的是,張煌言身為江南士族,頗為迂腐地以忠君效死為命,寸步不離自己認定的的主公魯王監國,因此還寧願和奉立隆武帝為正朔的鄭成功產生齟齬,如今為何會放棄多年努力,特意跑來嶺南攪局?
可一旦張煌言真的和嶺南士人攪在了一起,自己所要面對的,恐怕就是數倍於江南總督的重壓了。
溫玉欽氣息微弱地笑著,單薄老邁的身軀在泥水中慢慢挺直坐起,朝著尚可喜儼然回道:“如今張蒼水就身在城中,更是聯絡了諸方反清義士前來,不日之間,廣州城遍地都將是殺汝而後快之人,試問明日的廣州城,豈有貪生怕死之輩!”
“哈哈哈,好一個白首死士!好一個孤身來人!為了拖延本王的腳步,竟然有如此計策!來人,先將這狂徒抓起來,記得提防他咬舌自盡,我倒要看看張蒼水有什麼手段,能在本王的手底下翻天!”
尚可喜怒極反笑,身穿天藍鎧甲點將而出。一切果然又被李行合猜中,暗處的湧動早已衝著自己而來,可敵人越是顯露出水面,他心中的殺意就越發不可控制,一旦原先平靜水面開始魚龍潛躍,就將是他大開殺戒之時。
此刻,老謀深算的平南王沒有打算對付溫玉欽,他可以不去賭對方是否在虛張聲勢,可以不再顧慮傷亡,命人強行攻打武林人士所在的營盤,等擊潰俘虜這些人後再慢慢拷問,可他更需要關於張煌言的下落!
但沒過多久,帳外忽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尚可喜麾下的一名探馬竟然渾身是傷、手持令箭地直闖入中軍,望見大纛後立即滾鞍落馬、厲聲稟報道。
“啟稟王爺,五仙觀中方才忽然殺出了一彪人馬,賊軍兵卒數量不下千人,張遊擊一時抵擋不住,被他們攻破營寨向沉珠浦殺來,如不及早防備恐將腹背受敵!”
這話如石破天驚,軍中幕僚都在苦苦思索這廣州城中如何能藏下千人的賊軍,但他們更不會懷疑探馬會無緣無故地謊報軍情!
而話音未落,方才被遣出得那一名斥候略顯倉皇地去而復返,沉聲對尚可喜說道,“王爺,那群武林中人忽然反殺過來。如今暴雨成災弓弦盡壞,趙參將正帶人抵擋,故奏請王爺帶著中軍後撤二百步為宜!”
大帳之外喊殺匯做一處直衝雲霄,沸海之中更是響起了震耳欲聾的金鼓之聲,浪潮之間反覆沉睡著千軍萬馬一同甦醒,就要反向海岸上殺來。
眾人眼見局勢忽然變化,中軍大帳裡不禁一陣騷動,但尚可喜卻面色不變地下令,語氣中滿是冷意。
“老先生好算計,竟然以身作餌激怒老夫,讓大軍露出破綻易於突襲,只可惜這些雕蟲小技,都在本王的掌握之中。”
與尚可喜對視的李行合沉吟帶笑,陰鷙表情格外瘮人,兩眼直直看向已然視死如歸的溫玉欽,雙手不知不覺地絞在一起盤算著什麼。
“速命前軍停戰,與中軍連成一片,其餘人等隨本王出陣,今日必斬反賊而還!”
尚可喜再次跨上駿馬,只見烈烈纛旗隨風而動,甲盔在暴雨中齊放光明,三軍隨令進發時地動山搖,無不將其徐如林表現的淋漓盡致。
廣州城中的訊息讓尚可喜已經失去了耐心,他不敢去賭面前的老人是虛張聲勢還是胸有成竹,於是他開始了此生最為精彩的表演。
謀士金光還想說些什麼,他縱把滿腹兵法搜遍,也找不到因怒興兵的好處,可李行合卻不緊不慢地從他身邊晃了過去,由兩名粗壯道童撐著傘蓋已經在外迎接,嘴裡幽幽嘆道。
“釣龍局,釣龍局,也不知水下還藏有多少東西……那老東西教我的東西果然還有留手,這回他為了弄死我滅口,當真是不惜血本啊……”
…………
“殺!”
四野之間喊殺聲遍起,沸海狂潮也撲面而來,尚可喜穩坐中軍號令嚴明,三千親軍接敵即退。
行軍佈陣瞬息萬變,尚可喜早已在廝殺搏命中窺得真髓,見那支南門殺出的賊軍正氣勢如虹地殺來,而先前自己佈置的守軍只能望風披靡,就剩數百人被殺散驅趕著衝陣而來。
他們遠遠也看見中軍所在,然而迎接他們的不是救援,而是親衛甲士們以三敵一的無情斬殺,有些潰兵不得已只能轉向賊軍而去,最後如風流雲散般徹底消失在兩軍之間的空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