儺舞本應戴著按諸神性格雕刻出來的面具,或金剛怒目,或溫文爾雅,或慈眉善目,極其傳神,憑著精湛嫻熟的雕刻、簡潔明快的刀法、柔美流暢的線條,刻畫每個儺戲人物的形象、性格和身份。
但這些繁文縟節在駱霜兒身上,此時都不再需要,儺神身上兇猛、猙獰、威武、嚴厲的種種氣質,說到底都不過是她天生面具上的一抹顏色,並且在隨著觀察者的角度開始變幻,直至五彩斑斕得難以分辨。
“江掌門看好了,這一曲就是尚在十二神之上的方相之舞。”
漫天黑霧之中,駱霜兒無視了仍舊袖手旁觀的江聞,皓腕與韓王青刀交映,碰撞出了陣陣鏗鏘之聲,作為這場玄奧古樸舞蹈的律動,而江聞所做的事情,就是隨著節拍緩緩扣動銅船,讓沉默悠遠的鼓聲再次響起。
沉威難測的節奏中,江聞閉上眼睛靜靜分辨,似乎有某種精神超越了軀體,正從遠處飄飄然地穿越而來。
他的模樣和十二凶神截然相反,帶著一股迥異世俗的神性,外貌怪異卻又讓人凜然,他有四隻黃金鑄就的眼睛,目光明亮清澈,身上蒙著熊皮,一手拿著戈,一手提著盾,用緩慢而威嚴的步伐向這裡走來!
漫天黑霧忽然掙扎了起來,從中又能看到一絲絲怪異絕倫的影子潛伏搖晃,宛如深潭水底起舞的龍蛇,試圖向更加渺茫的地方下潛去,可方相神的腳步更加急切,拿著戈敲打四周,舉手便將隱匿在這裡的孤魂野鬼驅趕出去,江聞哪怕閉著眼睛,都能察覺到風雨陣陣漂搖不定,似乎有什麼東西被驚擾驅逐,掀起了這漫天的異狀。
鼓聲愈加激烈,黑霧也更加難以定形,起伏飄散得像是在風沙肆虐,正被一點點從這片沸海之中驅逐出去,幻化為原本的模樣。
伏波銅船的鼓聲響如雷震,身披熊皮的方相神愈發忿怒,逐漸顯露出獸像,一道道雲紋纏繞在它的周圍,四隻通紅的眼睛因為陰氣而顯得十分粗狂,面部一轉顯露出嘴下二長齒外露的鬼像,面目更加猙獰可怕,手足各三爪,行於水上流雲之中,劃破了無窮的混沌!
可在聲調最為激越,節奏最為緊張的時候,鼓聲腳步忽然消失了。
江聞察覺腳步聲不見蹤影,睜開眼睛發現駱霜兒站在原地不動,嘴裡吐出的鮮血已經把胸口的衣服都染紅,氣息也變得紊亂微弱,顯然這一段方相之舞的負荷,超過了她如今所能承受的極限。
隨著方相之舞難以為繼,此時銅船之上濃霧減弱,天上又出現了五朵濃墨般的雷雲籠罩不去,一道道光怪陸離的影子還在其中氤氳,以雷霆接連在海天之間,讓海面再一次湧起恐怖的浪潮,一切似乎回覆了原本應有的模樣。
“江掌門,能告訴我最後一個故事嗎?”
將蛟鬼打回原形的駱霜兒,只感覺自己經脈如火焚燒,口鼻之中不斷湧出腥甜的鮮血,但她竭盡全力想要傾聽江聞會說些什麼——駱霜兒知道這件事並沒有任何用處,但她還是想要記住這些東西。
“駱姑娘,你不要這樣看著我,其實我也不是什麼好人。對了,你怕不怕死?”
江聞如此說著,下一秒,一隻手忽然按在了駱霜兒的肩膀上,隨後不由分說地猛然發力,打破了對方辛辛苦苦保持著的平衡,將她從大銅船的船舷之上推了下去。
看著駱霜兒神色愕然地墜落而下,江聞卻沒有要移開視線的意思,語氣也更加撲朔迷離。
“最後的事情與你無關,但若是你非要知道的話,這件事可以叫做‘天下事’……”
(三)天心、霜劍、廣州城
才一眨眼,暴雨轉瞬即至,漫天風雨淹沒身影,沸海大潮於四方滾湧而來,幾乎要把這艘大銅船也掀翻入海。
江聞立身於伏波銅船之上,滾滾波濤已經幾乎要與他的腳步平齊,大霧之中的風平浪靜果然是假象,如今的急風驟雨才是蛟鬼被逼現身的異狀,這種掙扎不但沒有給江聞施加壓力,反而讓他窺見了其背後的色厲內荏。
可江聞站在浪頭,仍舊沒有動手。
他將自己封在無能為力的狀態已經很久了,因為他清楚知道武功的極限在什麼地方,面對著無形無質、隱藏於自然現象背後的蛟鬼,他甚至不能像對付黑眚那般揮劍驅逐。
人力有窮時,當真正的恐怖出現在這片土地上的時候,江聞不斷警醒自己要留有餘力,想出辦法對付真正的的敵人,而不是捲入那些世世代代的內耗之中。
眼前的潮災已經出乎想象,即便有疍民衝破了困鎖、駱霜兒阻止了融合,可是“五羊舞於庭”的慘事依舊沒有停止,這說明蛟鬼對這片土地的影響,如今不能夠用玄之又玄的夷希之物來揣測,必然已經深入到這方世界的深處了。
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江聞最擔心的就是蛟鬼影響到了這片沸海的物理現象。蛟鬼隱身在自然現象背後,江聞亮劍於漫天風雨面前,兩者強者躲藏弱者追逐,才形成了如今繞柱般的局面。
現在的雙方都在等。蛟鬼等著時間再次隱身於自然現象,想要躋身成為南海之神,而江聞急迫著計算著時間,不斷挑釁巨龍換取機會,雙方各懷心思卻又不肯放棄。
江聞仗劍而立,千頭萬緒也只剩下了一句苦笑自嘲般的話——
“這廣州,好大的風雨啊……”
是啊,好大的風雨,他還記得天然禪師在江聞面前提起‘大雨將至’的時候,就是這種無可奈何的高深語言,也把事端引向了重雲密佈的高天之上,只是自己直到最後才理解清楚。
風暴潮能否成災,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其最大風暴潮位是否與天文潮高潮相疊,尤其是與天文大潮期的高潮相疊,如果最大風暴潮位恰與天文大潮的高潮相疊,才會發生眼下這般的特大潮災。
以後世的學識結合今日的風雨異象,如今按理說已經到了初六,又沒有南洋的颱風來襲,本不應該出現這樣的災害,眼下場面著實匪夷所思,除非天文大潮確確實實在冥冥之中出現了……
關於珠江的江潮,《羊城古鈔》說:“春、夏水頭盛於晝,秋、冬盛於夜;春、夏水頭大,秋、冬小。”而由於海洋的滯後性,海潮的天文大潮一般在朔日和望日之後一天半左右,即農曆的初二、初三和十七、十八日左右。
這兩個時間在某種程度上的一致,很可能是蛟鬼千百年前荼毒這片土地的餘禍。如今夷希之物的存在已經超乎了想象,江聞必須不斷打破自己腦內的桎梏,即便自己在對方面前只是一根有思想的蘆葦,他也要將這份意識化為兵器,給對方致命一擊。
“嗯……除非有某種肉眼看不見的天體,正釋放出巨大的引力作用在這片海域之上,也就是有一種無形的‘凌犯’正發生在我們的身上……又或者是在這片看不見的水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