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聞冷冷說道:“太史公曰:蒯通善齊人安期生,生嘗以策幹項羽,羽不能用,羽欲封此兩人,兩人終不肯受,亡去。嘿嘿,李少軍對漢武帝說‘……臣嘗遊海上,見安期生,安期生食巨棗,大如瓜’,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嘲笑這位痴心不死的老人家。”
有人說,安期生雖然沒能拯救秦朝,但卻很認始皇帝這個朋友,後來西楚霸王高官厚祿邀請安期生出山輔佐他,安期生理都不理拂衣而去,可如今來看,竟然是追逐著某種縹緲虛無的傳聞,帶著道統悄悄來到了嶺南之地,因而開啟了這段綿延千年的因緣際會。
長生之藥會在哪裡呢?
傳說中仙藥分別是蓬萊長壽菊,瀛洲太陽花,方壺忘憂草,圓嶠桃花石與岱輿長生棗,可安期生嚐遍之後,恐怕也沒有找到他想要的仙藥,似乎就像傳聞中所述“仙藥不全,非修煉難成仙也”,最後一個可能得修煉飛昇的“藥引”,便是葛洪《神仙傳》記載“一寸九節,服之長生”的嶺南九節菖蒲。
到那時候,已經來到嶺南的安期生找到了趙佗,變換出了更多的身份。“他”既可以是齊人安期生、也是嶺南鄭安期,甚至有可能是白雲山鄭隱,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一個虛無縹緲的皮囊,隨時都能棄去不敏,江聞甚至懷疑他還曾是馬明生、陰長生,也曾經在葛玄等諸多新晉學派門下學習。
到了那時候,這個最後的方仙道可能是個人,也可能是一種思想,更可能是一段虛無縹緲的執念。他遊蕩在天地間不肯散去,已只為了找到那長生不老的某種可能——直到“他”遇上了葛洪和鮑靚太守,由葛洪摒棄前論,振聾發聵地說出神仙可學,並且把仙分為三等,即天仙、地仙、尸解仙,自此終於衍生出種種牝谷幽林,隱景潛化,解形託象,蛇蛻蟬飛的成仙之法……
“駱姑娘,河上丈人安期生馬明生陰長生鮑靚葛洪一系,構成了南方神仙道教中的金丹一派仙真,其後皆為此係後人。你眼前的他們,就是這片海上最最執念深重的海客,為了一個願景能堅持到現在兩千年,惹出的事端痴愚到他們自己都不好意思開口解釋,但這個神話只要還沒證偽,那長生不死的神仙之藥,就將永遠飄蕩在這片海天背後!”
江聞的聲音並不大,焦灼的語氣卻感染了龍舟上的每一個人,某種難以察覺的變化似乎正在進行,整片沸海都陷入了讓人驚惶的沉默。
就在這時,黑雲不知何時開始降落,最終化為了一片湧動的濃霧,疍民即便奮舟也被籠罩在其中,身上的魚鳥紋身線路愈加灼熱發燙,從本就不算平滑的面板上腫起,看上去就像是開水澆燙一般嚇人。此時老龍的框架都開始搖晃,似乎再也無法維持堅硬古拙的外表,即將化為脆弱的木屑殘片,融入這片漆黑無情的水域之中。
“不好,蛟鬼又開始變化了!三變之後雲車羽蓋,形神俱飛,恐怕就好化成萬世不移的南海之神了!”
江聞猛然睜眼起身,冥冥指著大霧籠罩不辨真偽的一個方位,哪裡有他最不想看見的情景,語氣也生硬了氣力。
“最後問一次,你們怕不怕死?”
疍民的氣力都已經鼓催到了極限,被困迷霧也在消解著他們的勇氣,可並沒有一個人放下木槳。
“我們不怕!”
疍民鼓起最後的力氣堅持,不斷有人力竭支撐不住,身後的人就不由分說地搶過他們手中的木漿,往前替代了他的位置繼續奮戰,隨著能夠操舟的人減少,老龍也只剩前半段還有人在划動操控。
迎著潮鋒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頭頂連成一片的五處濃墨雷雲,似乎也在追著他們不歇,而這群繡面紋身以象蛟龍的疍民,乾瘦而精壯的軀幹上血管根根賁起,赤紅的雙目更是充斥鮮血,似乎正欲以命為燭盡情燃燒,再來和這天公斗過一場!
“不怕就好,便有勞諸位再送江某一程吧!”
回答江聞的是絕對的沉默,老龍半癱著身體飛奔疾馳,速度卻越來越快,大霧中唯有因疼痛絕望而赤紅的雙眼閃爍,宛然是水面上不肯死去的羅剎惡鬼,專注於齊步划槳以至於讓老龍幾乎飛起……
思路客
“咚!!!”
巨大的聲波讓人耳膜炸裂,數百年的老龍頭終於支撐不住,撞碎在了某種堅硬異常的物質之上,僅存疍民也全都被掀翻落水,江聞瞬間如大鳥般從舟尾飛起,一手抓著駱霜兒施展輕功躍上半空。
濃霧因一聲巨響掀起了波紋,闔舟此時獨剩船尾兩人,駱霜兒如大夢初醒地望著四周瀰漫不盡的濃霧,一種深深的茫然感瞬間籠罩了一切,更不知道自己到了什麼地方。
可江聞已經猛然站起,因為那艘斑駁遍體的大銅船已經撥開迷霧,矗立在了亙古不化的水面上,細微到變形、範痕、殘損、銅臭都清晰可見,髮絲般的鑄造紋路也盡皆呈現,他終於可以確定這艘銅船並非幻象,而是一件實打實存在於世上的古物——漂盪千年的伏波銅船,終於來到了他們的眼前。
“還想聽這第二個故事‘地上事’,就隨我來吧……”
(二)地脈、故智、駱元通
兵法曾說投之亡地然後存,陷之死地然後生,可真的陷入死地,生機又要在何處尋找。如今兩人登上了鏽跡斑斑的大銅船,數百年的老龍和疍民也已經被吞沒于波濤,更沒有了後退的餘地。
“駱姑娘,現在我們走的每一步都要格外小心。蛟鬼此時還在變化,此時可能就在我們身邊,畢竟這些無形無質難以理解的存在,正用一種極快的速度在與外界融合……”
江聞與駱霜兒冒險登上銅船,入眼只見無數的屍骨堆砌,海風中卻總有一股喊殺擊鼓的慘烈之聲傳蕩,只要他們的腳步在船板落下,就會有鼓聲喊殺隨之而來,纏繞在他們的周身不去,這使得氣氛愈加凜然,抬頭卻又四顧茫然。
江聞手持湛盧寶劍舉目四望,只見天地間都被灰暗濃重的霧氣所籠罩,方才從天而降的五處墨雲排擠開日月星辰,此時已經不由分說地困鎖住了這艘銅船,彷彿也在阻止著江聞他們繼續踏足其中。
他們已經察覺到了蛟鬼的變化,對方在褪去羊角虎紋怪異模樣後,正以極快的速度同化著這片沸海,因此蛟鬼才能逐漸化形為風雨雷電、霧霰冰霜,肆意操縱著南海之上的萬物。
這樣的結果恐怕誰也接受不了。
“我猜到了所謂龍脈就是腳下的土地,卻沒想到沸海的可怕之處。古人早已發現它的底下並不安靜,大地深處巨大的斷裂,讓這裡有著隱晦不祥的溝溝壑壑,哪怕是最小的一處,也足以藏下許許多多不為人知的東西……”
駱霜兒已經開始聽不懂江聞所說的東西了,但她還是靜靜地聆聽著一切,下意識地想要記憶住這些內容,隨著越來越多的線索浮現出水面,讓她也忍不住出現了思維的互動碰撞,在電光石火間照亮了真相的形狀。
“為什麼船上有這麼多的屍骨?”因此她決定換個話題。
可聽到問話的江聞笑得十分詭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