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公,你怎麼來到這裡了?!”
疍民們的驚訝幾乎無法掩飾,如此風高浪險的境況中,就算是飛天兵將、巡海夜叉也得退避三舍,本該遠在章丘崗浴日亭上的道人又是怎麼過來的?
江聞神情嚴肅地對他們說道:“我在岸上眺望,見你們被離岸潮困住,往來衝突都無法靠岸,再這樣下去只有精疲力盡、舟毀人亡一個下場,這才趕來相助的。”
心中的恐懼被驟然驗證,疍民聞言忽然臉色發青,茫然無措地望向海霧茫茫的前路。
“……大夥離岸還有多遠?”
“大概三十丈。”
江聞再次解釋了一番距離,幾名較為年長的疍民終於如五雷轟頂一般,面色難看地望向江聞,艱難嚥下口水。
“貴人,我們恐怕被破船鬼纏住了,如今就算棄船逃生,也會被水底下的蛟鬼拖入水中吃得乾乾淨淨啊……”
疍民相互之間對視一眼,轉而鄭重地對江聞說道:“恩公,你既然有辦法渡海而來,與其一同被困在海里等死,不如帶著這位姑娘先行逃生!我們弟兄再拼一把力氣,也要把你們送到靠岸的地方!”
江聞的目光從他們的臉上掃過,縱然這些不識文字的粗漢刻意迴避著視線交錯,卻還是透露出了濃濃的不捨與牽掛,只是憑著血勇與膽氣在一意孤行。他們眼中決死的寓意不言自明,是要把命還給江聞作為報答。
“你們怕死嗎?”
江聞的心中感慨萬千,卻都被越來越迫近的烏雲所過濾,逐漸剩下一絲絲千錘百煉後精純至極的東西,反射著眼中的光芒。
“不怕!”
疍民咬緊牙關回答道,乾瘦的身軀肌肉緊繃,龍蛇紋身幾乎要活過來。
“……你們不怕死就好。”
江聞像是卸下了什麼重負般吐出一口氣,斬釘截鐵地說道,“今日求有各位鼎力相助,也別笑話江某施恩圖報的小家子氣了。”
駱霜兒此時也看著江聞,她冷冰冰的臉上就像一面閃爍著寒光的鏡子,不動聲色地映照著周邊的光景,當她看向疍民時,眼中顯出的是難以磨滅的熾烈,而望著江聞時,卻像是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
“江某已經有了七八分的把握,如今想拜託你們調轉船頭,往海中的方向走一遭。禍根就在遠處的銅船之中,才能將蛟鬼打回原形。若是各位不棄,便把性命都交給在下吧……”
江聞站在萬丈波濤之中昂首東望,略顯顛簸狼狽之態,隨後正經萬分地拱手示意,轉身面對越來越近的雷雲,最終指了一個遙遠到不可觸及的方位,正有銅船起伏不定。
疍民們面露驚惶地看著海天之間的銅船,已然知道這就是實打實的送死。
沸海殺機四伏,他們縱使能夠到達也絕無力氣返航,更有可能在半道上就力竭墜海,而波濤滾滾之中武功再高也只是一介螻蟻,此時轉身赴向十死無生的絕境,恐怕是走投無路昏了頭才會做出來的傻事。
可他們還是照做了。
疍民們沒讀過什麼書,也不懂的什麼明哲保身的大道理。可正因為這樣,江聞不需要囉裡八嗦地告訴他們內情,他們也沒再追問江聞到底想做什麼,就已經一根筋地再次毅然調轉舟頭,齊喊著號子划動木槳,頭也不回地如利劍般飛出。
江聞的眼神和駱霜兒不期而遇——他們倆都知道,江聞所說的辦法也未必就有十足的把握。
“駱姑娘,很抱歉把你也拖進了這件事情中,但江某此時無暇旁顧,也只能帶著你往驚濤駭浪中走一遭了。”
江聞就這樣在駱霜兒面前盤腿坐下,宛如老僧入定一般沉靜,忽略了外界無窮無盡的風雨。駱霜兒從他身上能察覺到一種蛻變洗禮般的痛苦,即便面上神情波瀾不驚也無法完全掩飾過去。
“江掌門你知道的,我本就該在這裡的。”
運功調息已經過了一炷香時間,駱霜兒還是像鹹魚一般躺著不動,目光直愣愣地看向江聞。
“這裡原本不需要你的,駱姑娘。其實你錯在被人騙了。”
江聞閉著眼端坐不動,任由老龍在波濤之間穿梭不定,膝蓋上橫著一把顏色勝過霜雪的古劍,嘴唇微啟,傳音入耳。
駱霜兒擺爛般地躺在舟尾,淡漠語氣似乎不相信江聞所說的每一個字,卻還是認認真真地問道。
“嗯,是誰騙了我?”
少女的目光太過執著,幸好江聞是閉著眼睛面對,不用經受什麼內心的壓力,於是他緩緩豎起三根手指,彷彿從天而降了三座高山。
“騙你的也不單單是某人,而是‘事’。若真要歸起因來,那也能說成是三個故事。”
這個弄清楚真相的時刻,江聞等了太久,以至於他直至現在都無法接受真相的模樣,竟然會是這麼殘缺不全,彷彿一具被人以外力刻意捏合的泥偶,拙劣醜陋得令人發笑。